樂嫻睡得並不安穩,她仿佛回到了幼時,她不過剛剛會走路,春光明媚,穿著大紅繡鯉魚小襖的小丫頭笑得剛長的牙都咧出來了,胖乎乎的小手被一個長得極美笑得溫柔的少婦牽著引導著蹣跚學步,年輕英俊的男子就那麼滿含笑意地站在不遠處溫柔地看著她們,那畫面讓她情不自禁露出最幸福的微笑。可緊接著一陣狂風肆虐,少婦驚叫著松開了她的手,被狂風卷入刮遠,消失在天際,男子也變了,淡淡地看著她,身軀慢慢淡化,消失無蹤。
樂嫻淚流滿面,喃喃道︰「別走!別離開我……」
蕭邦維神色復雜地坐在床頭,看著樂嫻泣不成聲,汗水****了額際的鬢發,仿佛還是個無助的孩子。
他輕輕握住樂嫻痙攣的手,輕喚道︰「嫻兒,嫻兒。」
樂嫻驀地睜開殘存著傷心恐懼的眼,呆呆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父親,看清了蕭邦維臉上的疼惜復雜交錯,這才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到蕭邦維的懷里,痛哭不已。
蕭邦維默默拭干樂嫻不住滑落的淚,嘆道︰「傻丫頭!傻透了!」不知有多久沒哭過了,樂嫻趴在蕭邦維懷里,時不時抽泣一聲。
她五歲時秦氏就去了,蕭東衛只比她大兩歲,正是懵懂之時,自己尚且顧不周全,哪里顧得了這個妹妹?反而等到樂嫻八歲顧氏進府,她就像一夜之間長大了。對上恭敬溫順,對下和善悲憫,擔負起了照顧沖動傲慢的哥哥的責任。這些年。有口皆碑地懂事乖巧。
蕭邦維心底也是五味雜陳,捫心自問,自己是否真的忽略了這個自幼便極有主意的長女?
樂嫻不好意思地起身,低聲道︰「父親怎麼來了?」她畢竟已經成年了,趴在父親懷里委實不好看,不是大家閨秀的做派。
蕭邦維收回思緒,起身坐到了臨窗炕上。他決定不再提之前的事了,父女之間說破了沒有好處,他無意識地轉了轉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青海王妃要設宴,你的身子好些了嗎?要好了,到時候就帶著妹妹們去吧。」
樂嫻眼底滑過喜色,這是代表那件事過去了嗎?父親不提是原諒我了嗎?還是。她心底沉了沉。也許潛意識里她渴望著蕭邦維狠狠罵自己一頓吧?也好過這樣若無其事,恍如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這時候不是賭氣的時候,樂嫻披了大衣裳坐到蕭邦維對面,垂首道︰「多謝父親,已經好了。」
蕭邦維不知為什麼,覺得父女之間的氣氛尷尬得似乎連空氣都停滯了,樂嫻身量比他矮了一個頭,她垂著頭。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秀氣的頭頂。蕭邦維探出手,模了模樂嫻的頭頂。「對爹來說,不管是你還是妤兒,都是爹最乖的女兒,是一般無二的。以後別再做傻事了,這次的事爹不怪你。「
直到蕭邦維的身影遠去,樂嫻仍坐著沒動,一般無二的嗎?可是你怎麼能一般無二呢?我是你原配所生的親生女兒,她不過是你的繼室帶來的繼女罷了,若是一般無二,父親,你當母親是什麼呢?這是不是另一種不公呢?是否代表著母親在你心里,連顧氏的一半都不如呢?
樂嫻突然吃吃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直到眼淚都笑了出來,錦書聞聲趕進來,才有氣無力地停下,怔怔地看著蕭邦維坐過的地方,嘴唇抿成了一條倔強的弧度。
知道樂嫻被放了出來,菱歌沒好氣地抱怨道︰「犯了這麼大的錯也能這麼快被放出來,老夫人還真是偏心。」
樂妤心無旁騖地修剪著老丁送來的新鮮百合,聞言不過笑了笑,並沒答話。珠璣端著青竹條編制的小筐站在樂妤身邊幫她接著枝葉,笑著安慰菱歌,「放出來是早晚的事,畢竟也沒確鑿的證據不是?」
青玫裙擺微動疾步進來,低聲道︰「姑娘,明路來了。」
樂妤手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將花邊的葉子 嚓一聲剪掉,顯得干淨利落︰「讓他在花廳等著。」
明路有些忐忑地站在花廳廊下,外面的流言其實他早就听聞了,但這樣難听的話他是奴才,哪敢貿然跟樂妤提起?今日听得珠璣傳話叫他進來,便知不好。
樂妤扶著珠璣的手走了出來,明路連忙上前磕頭請安,樂妤立在他跟前,沒叫起。明路伏在地上,眼前只能看到青色纏枝的裙擺和半點月白的繡鞋,雖然廳里燃著火盆,但地上還是透骨般的涼,明路伏著只覺頭頂微寒的目光跟那冰涼的寒氣像是會游走的毒蛇,順著手臂一直游到了心頭。
直到他手開始打顫,樂妤才淡淡地移開目光,「起來吧。」
沒等他站穩,樂妤又道︰「我想你應該知道今天叫你進來是為了什麼?」話里已經有了明顯的警告。
明路很想伸手擦一擦臉上的汗水,但他不敢,反而站得畢恭畢敬,聲音沉穩恭敬︰「奴才明白,外面的確早有這樣的傳言,之所以沒向姑娘稟報,也是因為流言無稽,不敢冒犯姑娘,卻不想誤了姑娘的事,奴才該死。」他話里終于有了一絲悔意。
樂妤聲音和緩下來,讓他有個懼怕就行了,這樣就不敢再自作主張,畢竟他不是故意的,「有些事情是應該由我來決定的。你知道了卻不報給我,難道要我等到傳得滿城風雨被別人當面譏笑才知道嗎?」。
明路雖然有幾分聰明,畢竟之前只是小廝,覺事不明也是在所難免,樂妤又讓他將傳言說了一遍才沉吟半晌道︰「可知道這話最開始是從哪里說起來的?」
明路心里松了口氣,想了想才道︰「奴才接近過幾個說這話的人,他們都說是听當時搜山的那些侍衛家丁說的。」
流言就是這樣,若是有心人為之,就會散落四處,無處查找。明路遲疑著道︰「要不要我們也派些人出去闢謠?听到哪里有人議論,就裝作路人參與進去,再給予新的說法?」
樂妤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橫豎也是事實,更何況這種事只能越描越黑。她搖搖頭,柔聲道︰「不必了,流言之所以是流言,無非因為百姓感興趣。你越是在意,就會傳得越凶。取代流言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另一樁更大的流言代替它,百姓有了更感興趣更勁爆的小道消息,這過了時的自然不攻自破,沒人會再感興趣。」
事實上,樂嫻可以不顧蕭家的名聲,只為了踩倒樂妤不擇手段;樂妤卻做不到,若以牙還牙,最後聲名狼藉的一定是父親辛苦操持的蕭家,而不是樂嫻或者樂妤自己。
程凌燁大馬金刀地坐在城北一處宅子里的太師椅上,臉色陰沉得很難看。這些流言自有下面的人一絲不苟地報給他,連細節都有,說得極其生動詳盡。他眼里毫不掩飾地露出殺氣,冷聲道︰「我要知道這些話都是誰放出來的?三天!」
嘉澤皺著眉站在他面前,心里直叫苦,我的爺,最近朝堂大事小事不斷,王爺正焦頭爛額呢,您倒還有閑心追查這些微不足道的流言?
程凌燁兩個近身心月復,嘉澤性子沉穩爽朗,嘉洵跳月兌不羈,卻都極得程凌燁倚重。嘉澤也知蕭四姑娘與別人不同,只敢心中月復誹,面上忙不迭地答應著。
嘉洵站在另一邊,竟是一身藍衫做文弱書生打扮,長相極其俊美斯文,一雙桃花眼細長上挑,顧盼間風流瀟灑之氣四溢,只時不時閃過的慧黠顯示此人並不是空有皮囊。
嘉洵手上拿著一柄折扇,寒冬臘月的故作風雅,令人側目,他帶著一絲壞笑,不懷好意地道︰「爺,過幾日璃篁郡主設宴,那柯氏已經遞了三次信過來了,爺可要趁這次機會去見她?」
他心里打著算盤,那蕭四姑娘應該也會去赴宴的吧。兩個女人要是撞到了一起……,嘖嘖,可有的好戲看了。
程凌燁狠狠瞪了他一眼,順手就將書案上一支上等狼毫當做暗器擲向了嘉洵面門。狼毫來勢飛快,帶起呼嘯風聲,嘉洵嚇了一跳,身子一瞬間恍若無骨,朝著一側倒了下去,卻在間不容發之際躲開了狼毫,連蹦帶跳地躍了出去,留下一串哈哈笑聲。
璃篁設宴的地點恰好在螺稷山皇家別苑,就是寶慶上次過生辰的地方。顧氏悄聲道︰「听你們祖母說,這次設宴只是個過場,主角是安城公主和阜陵候,美其名曰阜陵候選妃,其實其她人不過是陪襯罷了。你們不用緊張,只管隨意就是了。」
樂妤默默去看那燙金的帖子,不發一語,樂妍甜糯的聲音響起,「母親,阜陵候是將來的青海王,那麼安城公主要是嫁過去,不就是將來的青海王妃了?」
顧氏點點頭,「這是理所當然的。」
樂婉清冷悅耳的聲音如清泉流淌︰「遠嫁異邦,即使貴為王妃,也未必是開心的事。」
樂妤若有所思,是啊,安城公主願意嗎?而他,他又願意嗎?
宴席是素衣羅衣幫著璃篁辦起來的,這兩個丫頭是太後千挑萬選出來放在璃篁身邊的,自是一等一的能干,料理內事乃至政務都得心應手。
季舒玄躺在庭院中鋪了雪白狐皮的躺椅上,看著璃篁嘮嘮叨叨地吩咐素衣宴席的流程安排,眉眼中的笑意如冬日暖陽般溫暖寵溺,「宓兒,你就別操心了,都交給她們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