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的目光,慢慢的抬起。
從上往下。
先是掃到寧弈的手,再落到燕懷瑩的衣裳,再落到兩人腰部。
她那麼毫不動怒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仿佛沒听見那句十足侮辱和挑釁的話。
寧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眉毛一挑正要說話,忽听鳳知微慢吞吞道︰「為王爺效勞,是下官的榮幸。」
寧弈等了半天,听得她這一句,眼睫垂了垂,一言不發攬了燕懷瑩就離開窗邊。
燕懷瑩又是羞澀,又是得意,忍不住從寧弈懷中轉了轉臉,對鳳知微露出挑釁笑意。
鳳知微看定她,眼神憐憫,倒看得燕懷瑩怔了怔。
燕懷瑩臉一轉,寧弈便察覺,失明的人有時候感覺更加靈敏,他隱約感應到這女子突然飛揚起來的心緒,眉頭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皺。
一轉過身,他啪的拉下窗扇,窗扇一合,他便推開了懷中的燕懷瑩。
燕懷瑩猝不及防,身子一仰正栽在床上,還以為是殿下急不可耐要她承歡,微微嚶嚀一聲,便順從的伏在榻上。
她伏在榻上,心跳如擂鼓,畢竟是處子,還是大家出身,並不知道怎麼去以色侍人,只知道蜷在榻上,手指緊緊抓住錦繡被褥,絲滑的緞子粘住了一掌的汗,她在咚咚的心跳里屏住呼吸等,豎著耳朵听,那人卻沉在黑暗里,一直沒有近前。
隱約中只听見他的呼吸,一開始還有些急促,漸漸便轉得悠長。
「砰」一聲巨響,驚得燕懷瑩急忙坐起,回頭一看,門被撞開,鳳知微端著好大一盆水,歪歪斜斜跨進來,那盆著實驚人,她雙手險些環抱不過來,水裝得又滿,潑潑灑灑,連站在門邊不遠處的寧弈,都潑了他一靴子。
「水來了。」鳳知微氣喘吁吁的道,「下官想殿下一定很辛苦,姨娘也一定很辛苦,所以多打了些水,別說洗手,洗澡想來也夠了。」
她抱著大得可以游泳的水盆,站在門口有點無辜的笑,月光下笑意朗朗。
房內的一切看起來那麼****——被褥凌亂,燈燭未點,男女衣裳半解,空氣里蕩漾著旖旎濃郁的芍藥香氣。
鳳知微的目光,再次在燕懷瑩撕裂的衣裳上掠過。
寧弈啊寧弈。
你就是愛玩試探人的把戲。
你如果真的踫過這個女子,就應該知道,她為了承歡于你,穿的是一件開領薄衫,是海外那邊的一種時新樣式,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卻很好撕——分開領口直接就月兌下了,用得著費那麼大力氣從肩頭撕裂?
還有,你摟人家上半身那麼緊,腿為什麼微微後撤一步?你那放在她肩頭的手,為什麼怎麼看都像是卡而不是模?
你根本就是很討厭別人的靠近嘛。
鳳知微模著隱隱發痛的肚子,想著自己一人擋了海鮮席上吐下瀉還不算,還要被那兩個男人先後折騰,一個天真一個古怪,都不給她省心,可憐她這多愁多病身,怎麼耐得他們這傾國傾城貌哦。
她嘆息著,有點無聊的迎上燕懷瑩看過來的眼光,覺得她那件薄裙子古里古怪的,忍不住一笑。
燕懷瑩張口結舌的看著她的笑容,無法想象這人在這個時候居然在笑,她想過一萬次在得到殿下的寵幸後該如何如何羞辱魏知,現在好像也接近可以羞辱這人的時候——還有什麼比讓他侍候自己更能泄憤的呢,然而當魏知真的端著盆進來的時候,她無法在魏知眸子里找到任何一絲她所期望的陰霾和憤恨,那樣明潔迥徹的眸子,那樣如水玉通透澈亮的目光,平靜而闊大的射過來,她不自覺的便開始整理撕裂的衣裳,突然覺得自己墮在了塵埃。
寧弈一直沉默不語,細細听著鳳知微的呼吸,她似乎一直站在那里,饒有興致的打量,呼吸是平靜的,不悲不喜,不惱不怒,仿佛從無波瀾,他立在黑暗里聆听,用一種平靜的姿態,在寂靜里,將自己的心思听在了緩緩****的深水里。
忽然又是一聲響,金屬撞地聲音,大盆落在腳下,水再次濺出來,他躲避不及,另半邊靴子也濕了,隨即听見鳳知微笑道︰「下官不善侍候人,真是笨手笨腳,要麼還是姨娘來好了。」
姨娘兩個字有點重,咬在齒間的味道。
寧弈突然緩緩笑了。
還以為你真的厲害到不動如山呢。
這只城府深藏的小狐狸啊,終于還是有點控制不住了。
他笑得帶點得意,于是那笑意便難得的多了幾分明朗,一點光芒閃耀在眼角,寂靜里,沉落的心思從墜底的深淵里緩緩的浮上來。
他「嗯」了一聲,坐了下來,忽然偏了偏臉,冷聲道︰「你沒听見?」
他並沒有看燕懷瑩的方向,燕懷瑩一時沒反應過來,鳳知微笑吟吟的對她伸手一引,指了指那盆水。
燕懷瑩愣在那里,才想起剛才魏知那句「還是姨娘來好了。」
殿下竟然叫她這樣去侍候?
燕懷瑩坐在那里,僵了一陣子才慢慢挪下床,她將那件撕裂的開胸西洋寢衣拉了又拉,勉強遮了肩頭,一步步的蹭過來。
她從沒侍候過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現在應該做什麼,鳳知微瞟她一眼,看著她跋扈盡去顯得有些惶然的眉目,心中一嘆。
何必?為了一己私欲或一點不存在的仇恨,賠上自己終身?
這些自幼養在豪門的孩子,還是過于狹隘了,將一點瑣事無限度放大,不間斷自我恐嚇,直至被假想的危險逼入梁山,將自己陷進自我折磨的怪圈。
實在不想為難她,不是同情憐憫,而是覺得被家族犧牲、從千金小姐淪落成侍寢女已經夠慘了,還注定得不到回報,她要再折騰她,這孩子在寧弈房里上吊他們還得搬家。
「反正下官手也濕了,還是下官來吧,剛才還蹭著點泥,正好殿下借我點水洗洗。」她笑著打圓場,蹲到寧弈面前準備幫他月兌去濕靴。
誰知寧弈腳尖一踢,踢在燕懷瑩膝上,淡淡道︰「魏大人手弄髒了,你沒听見?還不侍候大人洗手?」
燕懷瑩僵在那里,不會動了。
膝蓋上那一踢並不重,卻瞬間將她心踢碎,將她整個人踢下深淵,只是那一句話,她突然便明白,她錯了。
是她想差了,那些仗著皇親國戚權勢便可以對當朝大員耀武揚威的傳說,只是傳奇本子里亂編的故事,那里的主角,不是寧弈這樣久經風浪的皇子,也不是魏知這樣城府深藏的官員。
在這樣的人面前,什麼荒誕都不可能發生,什麼人都別想任意錯位。
而她,才是為這個荒誕且一廂情願的想法真正羞辱了自己,並,永遠無法挽回。
是她自己放棄了自己——如果說以前她可以拜在魏知腳下,從此後她連接近魏知身周三尺都不夠資格。
她抖著嘴唇,想抗拒想爆發想憤怒想哀哭,想像過往十幾年一樣任性的做她身為燕家小姐該做的事,然而她卻什麼也不敢做,寧弈不是魏知,她敢在溫和的魏知面前耍大小姐脾氣,是因為她心底感覺到魏知不會真的和她計較,哪怕是因為不屑而不和她計較,總歸不會有後患,然而在寧弈面前,她不敢,這清雅如月光又絕艷如午夜曼陀羅的男子,不動聲色中自有其凜然和鋒利,只是目光那麼淡淡掃過來,她卻覺得所有的言語都被冰住,然後永凍在了血脈里。
她相信,觸怒魏知,也許只是會倒霉,觸怒寧弈,那就是死。
雖然不敢發作,她卻也終究做不到立刻放低自己,她僵在那里,輕輕的抖著,手指緊緊陷在掌心里,不上前,也不退後。
鳳知微好像沒看見她,也像沒听見寧弈對燕懷瑩的吩咐,自己撩了水洗了手,淡淡道︰「不敢當燕小姐侍候,還是免了吧。」
這是提醒寧弈對方的身份了,果然看見寧弈眉毛微微一動,鳳知微心中更清楚幾分——他連對方身份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有什麼****?以寧弈謹慎,再****,也不可能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既然如此。」寧弈知道燕懷瑩身份,也不過唇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這麼不懂規矩的女人,本王沒耐心帶在身邊慢慢教導,魏大人,這個妾,便賞你吧。」
鳳知微怔了一怔。
燕懷瑩霍然抬頭,剎那間連瞳孔都似放大,眼楮里滿載不可置信的驚恐。
「殿……殿下,您說……說什麼……」
寧弈卻連和她多說一句話的興致都沒有,只將臉對著鳳知微,一聲鼻音,「嗯?」
鳳知微嘆氣,懶洋洋道︰「下官謝賞。」
「那就好。」寧弈似乎心情不錯,手一揮道,「既然是你的妾,呆在本王房里做什麼?還不出去?」
「我不出去!」燕懷瑩到了此時已顧不得害怕,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她再畏怯寧弈,也不得不為自己命運掙扎。
「撲通」一聲,她跪倒在滿是水跡的地面,跪在寧弈膝下,抱住他膝蓋,眼淚瞬間便流了滿臉,「殿下……殿下,我學……我會好好的學規矩,您不要趕我走……我是您的人,您剛才……您剛才還……」
她抽噎著,將一句話說了半段含糊了事,希望能以這句****的暗示,讓魏知厭惡她已經是殘花敗柳之身,從而主動推辭。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寧弈頓時長眉一挑,似笑非笑偏轉臉來,道︰「剛才怎麼?」
燕懷瑩哪里說得出口,只抱著他的膝哀哀哭泣,眼淚鼻涕不經意的沾了寧弈衣袍,鳳知微看著不好,趁寧弈察覺之前,一把拎起她往旁邊一放。
她的意思是怕寧弈一不高興真的一腳踢死了她,倒不是她要珍惜這大小姐的性命,而是暫時她還不想和燕家鬧翻臉。
燕懷瑩卻認為是魏知故意不給她機會,滿腔悲憤頓時找到了發泄口,一轉身霍然盯著鳳知微,從咽喉里低低發出一聲怒哼,猛地一頭便撞了過來。
「你不讓我活,我便死在你手里!」
鳳知微啪的一掌便將她干脆利落的煽出了房門。
「記住!現在我是你的良人你的天!你鬧我,死在這院子里都沒人給你出頭!」
她用力巧妙,燕懷瑩被扇出門去也沒鼻青臉腫,卻被那掌風撲面逼得眼楮一翻閉過氣去。
立即有人過來將她拎走。
「照顧好燕姨娘,讓她在屋內靜養。」鳳知微閑閑踱到門邊,對燕家撥來侍候的奴婢道,「燕姨娘歡喜得失控,你們別跟著發瘋,不然你們姨娘出了任何差錯,都算你們頭上。」
燕家奴婢早已听見這屋內動靜,剛剛還歡喜小姐得了寵愛,此刻都如被澆了一盆冷水,噤若寒蟬的連聲應是。
人群退去,鳳知微覺得有些疲乏,嘆息一聲正要走,有人伸手一拉,將她拉在了懷里。
背貼著寧弈胸膛,感覺到肌膚的溫熱,忽然便想到剛才有張臉,曾婉轉嬌柔的貼在這胸膛上,鳳知微弱水迷蒙的眼眸微微一閃,不動聲色的一讓,笑道︰「很晚了,明早還要起來去和南海官府商談,您還是睡吧。」
「每次你不高興,對我的稱呼就變成敬稱。」寧弈不松手,聲音有點悶悶的,「听著怪不舒服的。」
鳳知微立刻道︰「是,是,你還不去睡覺?」
「還得再凶些。」寧弈攬著她的肩,下巴擱在她鬢邊,輕輕吹她耳邊散開的短發,「語氣再冷些,疏遠些。」
鳳知微抽抽嘴角,道︰「你還不去睡覺!」
「太生硬了。」寧弈玩她的頭發,繞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听著很假。」
這是在干嘛呢?殿下有自虐狂嗎?
鳳知微又好氣又好笑,忍無可忍沖口而出,「睡覺!」
話出口就覺得失言,臉還沒來得及紅,寧弈已經吃吃笑起來。
「你看,顧南衣對你說睡覺算什麼?我能讓你對我說睡覺。」他牽著鳳知微,轉身就往床榻走,「本王禮賢下士,雅納諫言,你說睡覺,那就睡覺。」
鳳知微︰「……」
眼看寧弈真拖著她往床榻去,鳳知微將他輕輕一推,道︰「別鬧了。」
寧弈在床沿坐下來,拉著她的手,仰頭看著她,他雖然失明,時常眼神有點迷茫,但看她從來方向不會錯,目光清亮而專注,令人看見眼瞳里倒映著的影子。
「知微,你看。」他平靜的道,「這樣的事情,你不生氣,我不心虛,你我都不那麼容易墮入世人常犯的錯誤,然而你不覺得這樣也是一種悲哀?永遠審慎,永遠冷靜,永遠先判斷再行動,連想歇斯底里的哭一次鬧一次徹底的拋卻一次,都不能。」
鳳知微默然半晌,笑道︰「你又在開玩笑了,真要鬧起來,你開心?」
「不,不是這個意思。」寧弈嘆息著,將她的手掌緩緩靠著自己的臉摩挲,「知微,我突然很希望,你是簡單的女子,和世上千千萬萬普通女人一樣,會在被羞辱的時候發怒,在被背叛的時候激憤,在失望的時候鬧,在受傷的時候,哭。」
鳳知微又靜了靜,她的手指在寧弈臉上,指下的肌膚溫暖而熨帖,心卻如此凸凹不平,有山川之險。
屋內黑暗沒有光線,她的眸子卻有奇異的亮,她靜靜看著寧弈,一瞬間眼神翻涌。
兩人在暗室靜默相對,他溫暖的呼吸拂在她掌心,淡若春柳柔如春風,然而那短暫的溫暖過後,便是微微的濕涼,那點涼意在深秋的夜里久久不散,似要透進骨子里去。
良久,鳳知微將手指輕輕抽出。
「我終有一日會做這樣簡單的女子。」她語聲溫柔,笑容卻有幾分清涼,「可簡單的女子只適合簡單的男子和簡單的生活來配,到那時,我希望有一間小屋,幾畝良田,還有一個合適的簡單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時候站出來替我擋下,在我被背叛時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時和我共向爐火慢慢哄我,在我受傷哭泣時不耐煩的罵我,然後抱住我任我哭。」
寧弈沉默下來,他的手指搭在床沿,指尖蒼白。
「今天的事情,很無稽。」半晌他道,「但人的一生,總有為了某個明知不可能的念頭還要去犯傻的時刻。」
「不過那也不是犯傻。」他慢慢睡下來,合上眼楮,「我終于確定了……」
確定什麼,他沒說下去,鳳知微也沒問,幫他月兌了靴子外裳,寧弈很疲乏的樣子,閉上眼楮揮手讓她出去。
鳳知微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寧澄無聲無息進來。
「三天之內,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寧弈不看他,閉著眼楮。
「啊?不要啊。」寧澄大驚,「少了我保護你怎麼行?」
「少了你攪事我才安寧。」寧弈不理他。
寧澄翻著白眼,半晌道︰「那女人太難纏了,我這是對癥下猛藥。」
「你根本模不清她的癥候,下什麼藥?」寧弈懶懶的道,「少自作聰明。」
「要我說,廢了她武功,派人伏殺了顧南衣,趕走赫連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抬轎子抬進府,不就完了?」寧澄覺得主子在這件事上實在不明智啊不明智。
「那你等著她進府三天後收尸吧,她的,或者是我的。」
寧澄不服氣,「我可不是白吃干飯的。」
「不要小看鳳知微。」寧弈淡淡道,「她所有的溫柔忍耐都是表象,那只是因為她不喜歡咄咄逼人平白樹敵,一旦到了她的底線,她骨子里的狠辣絕然,你十個寧澄也比不上。」
寧澄還想說什麼,寧弈已經道︰「出去吧,記得,三天。」
寧澄悻悻離開,寧弈突然又道︰「給京中發信,用密衛渠道,就說無須動作,等我回京再說。」
寧澄回頭看看他,寧弈沉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寧澄默然回到自己屋里,鋪開紙先寫了寧弈交代的話,想了想,在信的後半截認認真真寫︰「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寫完他慢慢疊上信封,燭火里,一抹古怪而決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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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隔屋燕懷瑩一直在發瘋般的哭鬧,要見楚王要見鳳知微,鳳知微根本不理她,命人堵了她的嘴捆翻往床上一扔,換了個安安靜靜睡了下半夜,只是睡得不太安寧,似乎一直在做夢,夢里寧弈遠遠站在金鑾殿上,對她說知微知微人生里無數為難,我們都做不了自己。
醒來時她對著帳頂發了半天呆,心想寧弈這人真可惡啊,真的只有在夢里才肯和她說真話。
洗漱起床,顧少爺已經在她門口吃胡桃,昨晚她騙顧南衣說要去揍寧弈,顧少爺滿意的放她離開,今天一早看見她就道︰「撒謊。」
鳳知微心虛,道︰「打了,不在臉上,你看不見而已。」
這話說出來更心虛,覺得似乎還確實是這麼回事。
吃了早飯,鳳知微準備去布政使衙門正式談船舶事務司的建立事宜,燕懷石和世家幾位頭面人物匆匆趕來請安,燕懷石已經知道昨晚燕家送妾的事情,臉色很不好看,燕家那幾位頻頻向寧弈屋子張望,眼神期盼。
「燕兄。」鳳知微談了幾句閑話,漫不經心的道,「承蒙殿下抬愛,昨晚賜了一個美人給兄弟做妾。」
燕懷石一怔,隨即眼神狂喜,笑道︰「是嗎,那麼恭喜魏大人了。」
燕家幾人相顧失色,半晌試探著問︰「恭喜大人,是殿下隨身侍候的京城美人嗎?」。
「各位真是貴人多忘事。」鳳知微自如一笑,「我們來的時候,身邊哪有女人?不就是昨夜燕家送來的嗎?」。
燕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其余世家家主卻不知道其中關竅,以為燕家送了女人,得了欽差大人歡心,紛紛面帶嫉妒之色恭喜,燕太公僵著一張臉道謝,拱手時手指都在發抖。
也有人看出不對勁,私下使個眼色去查探,以這些人的耳目能力,不出多時,燕家舍血本送出大小姐做妾,卻被楚王賜了下屬的事兒,便將傳遍豐州。
這一下實在太狠,打得燕家上下魂不守舍,連該說什麼都忘記了,鳳知微冷眼望著,也不和他們多說,自起轎,帶了青溟學院的二世祖們,去了南海布政使衙門。
顧南衣和寧澄也陪她去,寧澄老大不樂意——寧弈不是南海道欽差,不方便直接參與船舶司經辦事務,便把他給打發出來,說是給鳳知微做護衛,其實也就代表了楚王,有為鳳知微撐腰的意思,寧澄覺得他堂堂楚王愛將,卻得給一個三品官做護衛,還是個他看不順眼的三品官,實在是對他的莫大侮辱。
鳳知微也不想身邊多出個活寶,昨夜的事她後來也算明白了是寧澄搗的鬼,哪里還想多看他一眼,然而他們都拗不過寧弈,殿下說了,不帶寧澄,那要這個廢物干什麼?滾回京去。
鳳知微不能害寧弈身邊第一高手滾回去,只好任他在自己轎子側,和騎馬的顧南衣搭話。
她原本沒在意什麼,閉目假寐,听著听著便覺得不對勁——寧澄似乎正在試探顧南衣身份來歷。
「顧兄武功深不可測啊,」寧澄堅持不懈的叨叨不休,「什麼時候指點我一下……」
顧少爺用一次性捏碎八個胡桃,來警告寧澄他此刻的不耐煩和憤怒。
「寧先生。」鳳知微唰的掀開轎簾,「顧兄不愛和人說話,你不要煩他,你還想知道什麼,不妨進轎子來,在下一次性和你說個痛快。」
寧澄被她叫破心意,一點也不尷尬,道︰「啊,不啦,我只是和顧兄一見如故,希望能和他義結金蘭而已。」
鳳知微似笑非笑看著他,轎簾一放又縮了回去,心想你要有本事和顧南衣義結金蘭,我都可以讓寧弈女裝跳舞了。
轎子在南海布政使衙門前停下,門口卻空蕩蕩的無人,一問,說周大人連日操勞,臥病在床,現在正閉門謝客。
問左右參政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要去追查碼頭爆炸一案的凶手。
問左右參議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
問各守道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
又去豐州知州府,答曰今日是官署休息日,不接待來客,知州大人因為任集村出現集體死亡情形,已經趕去處理了。
鳳知微听了通判大人滿懷歉意的解釋,只笑了笑,赫連錚和青溟書院的二世祖們哪有鳳知微的好耐心,接連撲空,已經開始哇哩哇啦的大叫。
「什麼玩意!」
「故意給咱們吃閉門羹!」
「去找周希中去!」
鳳知微坐在知州府前堂,並不離開,任由那通判如坐針氈的陪著,一邊听二世祖們嚎叫,一邊笑吟吟喝茶。
茶喝夠了,她才道︰「貴署今日雖然休息,但也應該有人在吧?本官有點事務,需要向貴署借點人,這個不難吧?」
「隨您指派。」
一大批衙役被叫了來,滿頭霧水等她指示,鳳知微慢條斯理喝茶,淡淡道︰「今日既然不辦公務,不如大家都出去散散,知道你們熟悉當地場所風俗,所以請你們來,負責給各位爺指路,爺們要去哪里玩,你們就帶著,事後爺們重重有賞。」
衙役們都愣了,學生們都興奮了,姚揚宇奔過來,湊到鳳知微耳邊道︰「哪里都可以?」
鳳知微瞟他一眼,「哪里都可以。」
「真的哪里都可以?」姚揚宇眼楮發亮。
「真的哪里都可以。」
姚揚宇興奮得嘻嘻連聲,鳳知微漫不經心的道︰「不要小氣,帶衙役兄弟們一起玩玩,如果遇見什麼當地官府熟人啊之類的……啊,你知道的,欽差除了所領之職外,還有負責監督當地治安民政經濟軍事官府之責,你們是隨員,本欽差給你們同等權力……呵呵。」
「呵呵!」不愧是京都官場里長大的第二代,首輔大學士的兒子,姚揚宇瞬間就明白了鳳知微的意思,眉飛色舞的一拍巴掌,把學生們聚到身邊,道︰「兄弟們,咱們今兒,奉憲命漂妓去!」
「噗」一聲,鳳知微、寧澄、赫連錚齊齊噴出了嘴里的茶……
「真是的……」人都歡呼出門了,鳳知微喃喃道,「不要說得這麼直白嘛。」
「真是的……」寧澄直著眼喃喃道,「難怪昨晚刺激不到她。」
「真是的……」赫連錚**上像扎了針,左扭扭右扭扭,「干嘛這麼光明正大,害人家當著她的面還得裝聖人,想去不敢去……」
「真是的。」鳳知微探過身子,好奇的問苦著臉不動的赫連錚,「干嘛不去啊?難道你……」
赫連錚飽受刺激,大聲道︰「我小姨說了,要守身如玉。」
鳳知微瞅他一眼,道︰「你小姨說了,這個可以去。」
赫連世子騰的一下站起來,快步追大部隊而去,他跑得太心急,沒听見鳳知微還沒說完的一句。
「……去了就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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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差蒞臨南海的第一天,南海官員被逼上船,撅起**燒火。
欽差蒞臨南海的第三天,南海官場被一場颶風般的「抓漂行動」,掀了個底兒空。
那日原本不是衙門休息日,但是周大人發下命令來,鑒于大家最近忙碌,允許帶班休息一日,所謂帶班休息,就是名義上還是辦公日,實際上允許休息。
周希中對官員的管理,並不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而是公事嚴謹,私事放手。
他作風硬朗,對下屬要求高,有時也怕壓力太大逼瘋人,所以私下一些放松活動,一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于是這個休息日,官兒們名曰「辦公事」,實則上都出去狂歡了。
然後和帝京來的二世祖們,在各種紙醉金迷的場合相見歡。
衙役們帶著帝京欽差隨員們去玩的地方,自然是豐州最高級的場合,也是布政使、知州衙門里官員常去的地方,二世祖們奉命漂妓,對衙役們加倍籠絡,這些人平日哪里見識過這等地方的奢華,飄飄然忘乎所以,看見熟悉的某某大員,便要賣弄的和二世祖們咬耳朵,「您瞧,那是布政使衙門左參政王大人,上次我小兒娶親給我送了一幅字來……」
「您瞧那位,嘻嘻,布政使衙門分守道齊大人,嬌紅姑娘的入幕之賓!」
二世祖們端著酒杯抱著美人听著,露出牙齒尖尖的笑容,「認準了哦?」
「再不會錯!」
二世祖們嚎叫一聲,手一揮,欽差護衛們沖門而入,將樂得正歡的大人們抬手掀翻,反綁雙手,黑布蒙面,一根繩子悠悠牽。
一位品級不低的高官大吼︰「放肆!你們是什麼人!快放了我!我是布政使衙門左參政!」
有人在他耳邊問︰「您確定您是左參政大人?」
「是!」
「您確定要我們拿去黑布?」
「快點!」
唰一下蒙面布拿開,天光一亮,左參政大人赫然發現自己正在大街之上人群中央,四面百姓圍成里三層外三層,全部用一種張大嘴的痴傻造型面對著他。
左參政唰一下低下頭去,大喝︰「我不是!快蒙上!」
……
這樣的情形發生在豐州每處有高級**樓會所的大街小巷,豐州百姓有福,不要錢免費觀看了一場足可津津樂道的官場全員****大戲。
姚揚宇及赫連錚兩位同學,十分的具有挖人隱私和戳人馬腳的八卦精神,听說一位督糧道大人口味獨特,喜歡豐州城外的野味,特意快馬趕了去,在和無數位村姑相見歡後,終于勝利和糧道大人會師。
赫連錚姚揚宇得意洋洋押著糧道大人穿街過市,耳朵上掛著鄉下的紅辣椒串子。
半天功夫,掀翻在各會館**樓聚眾游樂各級官員四十八名,其中有從三品大員兩名,從四品官員一名,五品官員十八名,七品官員六名,九品兩名,不入流各級書辦小吏若干,不管官職高低,全部反縛了雙手蒙了面,一根繩子牽到知州衙門。
一時轟動豐州,百姓追著攆了三條街,看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員們一根繩子牽螞蚱似的游街過市,雖然事先鳳知微關照了蒙面,不報名,也不說明什麼事,但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里,一眨眼功夫全豐州都知道,今天南海官府集體****,被欽差給全捉了。
鳳知微在面如死灰的知州衙門通判陪同下,笑吟吟的帶著那串繩子螞蚱,直奔布政使衙門。
周希中已經得了消息,鐵青著臉接出來,看見那繩子螞蚱,臉皮抽了抽,立即吩咐將人帶進府,並驅散圍觀百姓。
鳳知微並不阻攔,凡事不要逼人太甚,讓你看清楚我就成。
周希中將人驅散帶入大堂,立即下令解綁,這回鳳知微說話了。
「周大人。」她閑閑散散喝茶,「您這是什麼意思?」
「問得好,」周希中立即轉身,森然盯著她,「魏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年輕得近乎單薄的鳳知微,心中百味雜陳。
他今日本來也只是想晾一晾鳳知微,好讓這年輕人懂得進退利害,再坐下來談船舶事務司的事情,也好拿捏住主動。
同時也有一份私心在——他縱橫南海多年,從未吃過那樣的癟,一場請願請出大禍,到現在還沒處理完,反倒給欽差做了好人,再不給這毛頭小子看點顏色,只怕屬下從此後都要看輕他幾分。
然而他千算萬算,只看出欽差性情忍耐陰柔,善于陰人,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然鐵血在心,爆發出來也是雷霆萬鈞敢做敢為,竟然抬手就這麼膽大包天掀翻整個南海官場,一繩子將那麼多大員牽了游街!
今日若不討了說法,從此後他將步步後退,再無威勢。
鳳知微既然敢牽螞蚱,哪里在乎你個大螞蚱。
「就是這個意思。」鳳知微肅然道,「今日非天盛朝廷法定休息之日,各級官員卻不在其位,聚會酒樓,冶游楚館,敗壞官聲,有負朝廷托付之責,下官忝為南海道欽差,有監督當地官政之責,這事兒遇見了如果不管,豈不有傷陛下識人之明和重任之托?」
她冠冕堂皇,第一句話就將天盛帝搬了出來,周希中知道她會用這個理由,想好了辯駁之詞,卻因為最後一句話生生堵在了喉嚨口,半晌厲聲道︰「朝廷官員也是陛下指派,魏大人這種不留情面做法,不也沒顧及陛下識人之明,沒將朝廷顏面看在眼里?」
「大人此言差矣,」鳳知微笑眯眯,「只有二品以上在外封疆大吏是陛下親自指派,如果今日周大人也在那些地方和下官相見歡,下官還真不敢一繩子捆了大人,有傷陛下識人之明,所幸大人官聲卓著,這樣的事自然不會有,而那些參政參議們……」她笑笑,「可都是大人上表舉薦的當地官員。」
周希中語塞,鳳知微卻已收了笑容,手中茶盞向幾上一擱,清脆的瓷器交擊之聲,听得那群螞蚱齊齊一顫。
「周大人問完了,現在該下官來問了。」她清晰的道,「下官受命欽差南海,前來就辦船舶事務司事宜,這是朝廷國策,不容有失,下官不明白大人為何推三阻四再三為難?碼頭迎接煽動萬人請願,商談之日故意遣散官員,大人是存心要和朝政對抗?和國策對抗?和陛下對抗?」
她一直溫柔和緩,此刻卻神色凌厲語氣逼人,周希中心中一震,知道此刻才是魏知真顏色,面上卻一步不讓,冷聲道︰「國以民為本,朝政也應該遵循百姓意願!南海世家欺行霸市倒行逆施,船舶司若為世家把持,將更增其氣焰,南海百姓不依!」
「欺行霸市來源于官府逼迫,若非南海官府煽動百姓對立,沖擊各地世家商行,導致矛盾滋生,何至于世家以控制經濟力量手段反攻?」
「南海百姓由來便與世家對立!南海一半商貿據于燕氏,一半漁民屬于黃氏,三分之一土地被上官家佔有,將近七成百姓受過世家壓迫!若無官府護持,不知多少漁民被世家驅使,死于海上!」
「若無世家雄踞海上發展商貿,那又何來你南海富庶百姓溫飽?若世家真和官府兩敗俱傷,受害者誰?還是百姓!周大人看似誠心為民,實則目光狹隘一至于斯!」
「魏大人是被燕家佳園美姬迷昏了頭!本府從未說過不允許世家經商擴業,卻絕不贊成世家入仕!富可敵國已經難以控制,一旦再掌握權勢,異日南海,前景堪憂!」
兩人一番詰問都說得飛快清晰,雷霆閃電毫不停息,听得那群螞蚱們簌簌顫抖,震驚中也開始佩服那個魏知,那麼溫柔和煦的一個人,竟然氣勢毫不輸于縱橫南海的周霸王。
周希中和鳳知微,卻已經停了下來。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地步,其間為難都已清楚,半晌鳳知微道︰「周大人,借一步說話。」
周希中默不作聲帶她進了書房。
兩人都平靜下來,周希中還給鳳知微斟了杯茶。
「下官手中彈劾奏本,涉南海上下官員四十八人。」鳳知微平靜喝茶,「這本子,是今晚便交托驛站發往帝京,還是就此撕毀,由大人裁決。」
「你在威脅我。」周希中神色不動。
「是。」鳳知微答得輕松。
冷笑一聲,半晌,周希中道,「你要什麼?」
鳳知微心中一松,面上聲色不露,淡淡道︰「船舶事務司建在豐州,在上野縣設分處,由燕懷石任司官,副職各由世家抽選一人擔任,事務司職權獨立,不受南海官府干涉,直接對戶部負責。」
「你知道我為什麼反對設事務司?」周希中沒有立即回答,半晌道,「就是因為你要將事務司給燕家,南海世家除燕家獨大外,其余基本勢力均衡,這些年為了平衡他們互相牽制,我費了很大心力,為了阻止世家對官場滲透敗壞吏治,我更是連睡覺都不敢閉眼,如今你竟然要扶持燕家上位,你可想過,以燕家富可敵國財富,一旦進入官場,南海官場將會掀起多大風浪?你可知道,燕家野心勃勃,其中很有些不安分人物,更有人自稱皇族之後,天命神授,雖是玩笑話,卻也不可掉以輕心,這樣的家族進入官場,本地官府還沒有挾制之權,萬一將來出了什麼事,叫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何況五大世家合縱連橫,關系復雜,其中還必有和常氏勾結之人,如今還不知道是誰,你便要抬舉他們,那又如何能成?」周希中目光晦暗,「陛下有密折給我,我知道你組建船舶事務司,是要借用世家力量清除南海海寇,但是世家如利刃,一個用不好,就會反傷自己,你,掂量清楚了。」
「問題關鍵,在于大人不放心世家,但是如果世家有個合適可靠的主事之人,保證大人的這些擔憂都不會發生,那又如何?」鳳知微淡淡問。
「你說的是燕懷石吧?」周希中冷笑一聲,「你就確定他一定可靠?而且你要知道,扶持燕懷石上位,其難度更甚于他人,不僅其他世家不依,燕家也不依,這真正是兩面不討好的選擇,小心到最後,你連自己都保不住。」
「那是我的事。」鳳知微不動聲色,「我只要大人一個承諾。」
「成。」周希中冷然道,「只要你鎮得服燕家,調停得其余世家,不讓世家和南海被常氏把持,我便助你設這船舶事務司,那又何妨?」
「好。」鳳知微起身,微微一躬,「正如在下的彈劾本子先留存不發一般,大人也且拭目以待。」
「你年輕有為,但望不要自蹈死路。」周希中注視她,眼中似有深意,「本府需要維持南海穩定,有些事,你自己好自為之。」
鳳知微眼神微微一閃,含笑而去,經過那一串螞蚱時,螞蚱們都縮了縮。
談判算是順利解決一半,學生們都很興奮,大聲嚷嚷跟著魏司業日子就是過得痛快,連從三品官員都可以揍,比在帝京幸福多了,一路上高歌歡唱,吵得顧少爺一人賞了一只胡桃,給二世祖們一人添只包。
只有赫連錚比較沮喪,因為他小姨說了,他身上有脂粉味,臭,離遠點。
赫連世子覺得很冤枉,真是的,你說了,可以去嘛。
真是的,草原女人說話個個跟鐵刀一樣錚錚的,為什麼他就要喜歡一個滿嘴謊話兩張臉的女騙子呢……
鳳知微的轎子出城,往城郊憩園方向去,在憩園和豐州城之間,需要經過一座小山和幾個山村。
剛走了沒多遠,忽見有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和護衛匆匆說了幾句,立即被帶到鳳知微面前。
「什麼事?」鳳知微示意停轎,認出這是憩園的一個管家。
管家匆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鳳知微霍然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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