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渾厚悠長,擴散在整個王庭里,大半夜的像是生怕人听不見似的。
赫連錚和顧南衣都同時去看鳳知微,鳳知微半偏著臉,看著窗外那簇花,看不清她臉上神情。
室內的氣氛突然便有些尷尬,只有不知究竟的牡丹花兒瞪眼皺眉,十分疑問,「哪個楚王?朝中目前最權勢滔天的那個?王公賀禮不是在京中已經隨贈了嗎,怎麼又巴巴的老遠送了來?還是給……」
她突然住口,看了看赫連錚臉上表情,赫連錚轉開臉,簡單的說了句︰「知微你看顧好察木圖。」一邊大步跨了出去,老遠听見他大聲吩咐︰「來人,送達瑪活佛去休息。」又喝道︰「賀禮直接送到後殿大妃那里。」
牡丹花兒听著,用鳳知微能听見的小聲「自言自語」,「我家吉狗兒,度量當真不錯……」
鳳知微笑了笑,道︰「察()木圖我抱走了,牡丹花兒,不是我說你,既然你信達瑪活佛,就不要生這麼多嘛。」
「你以為我想啊。」牡丹花兒注意力被轉移,脖子一梗道,「我嫁給他二十五年,加起來也不過生了八個!呼卓部喜歡多子多孫,庫庫想要很多孩子,達瑪活佛的話我又不敢和他說,自己在中原偷偷找了避孕的藥湯來喝,他以為我不想生,隔段時間便偷偷倒掉,或者換掉我的藥,就這麼防啊漏啊的,藥湯本身也不是很靈光,得,隔三差五便冒出一個。」
「老王不知道孩子是你……」
「我只和他說了達瑪活佛預言的前半部分,他以為是札答闌克死的。」劉牡丹聲音低了下去,「我不想讓他遷怒札答闌,卻也不想讓他傷心……」
所以就這麼一直瞞他到死,自己承擔著那個預言所帶來的全部苦痛?
鳳知微望著劉牡丹,有點迷惑這世上怎麼有這樣寵慣丈夫的女子?這麼想著突然便有些怔怔,覺得庫庫老王實在有福氣的很。
「你可以走了,不要在這里東拉西扯。」牡丹花兒反倒催她,「我不和心神不定的人說話。」
鳳知微有點尷尬的笑了笑,出了門去,將察木圖交給王庭里的女乃婆子,又催顧南衣去睡,顧南衣認真的看了她半晌,道︰「莫哭。」
鳳知微默然,勉強笑道︰「好端端的哭什麼?」
「你心里。」顧南衣指指她的心。
鳳知微沉默立在黑暗里,草原冷硬的風吹過來,花香卻依舊柔軟,混雜著對面男子青荇般潔淨的氣息,有種溫暖的熨貼。
半晌她輕輕笑了下。
顧南衣突然伸手,撫了撫她的發,動作有點生硬的將她攬了過來,在背上拍了兩下。
那手勢,和哄顧知曉睡覺一模一樣……
鳳知微在他懷里,想笑,卻突然覺得鼻子發酸,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擁,無關風月,只有關懷,關懷……他終于懂得,真好。
空氣中有什麼在靜謐的流動,婉轉溫柔如一首小夜曲。
半晌鳳知微輕輕推開顧南衣,仰首對著他線條精致的下巴,輕聲道︰「南衣,你別擔心,哭沒有關系,誰都會有要哭的時候,只要在哭過後記得下次還會笑,便不要緊。」
顧南衣定定的看著她,突然道︰「我若有一日為誰哭,必永不再笑。」
說完不待鳳知微回答,轉身進門,門 嗒一聲掩上,聲響細微,卻震得鳳知微一驚。
不知不覺間,顧南衣似乎真的在漸漸開啟了他的世界,這是她第一次听見他說出這麼完整清楚,而又充分表達自己想法的言語。
其中的意味,卻令她心驚。
她默默退後兩步,凝視著顧南衣緊閉的房門,半晌一聲嘆息,散在草原寧靜的春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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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廊到門前是七步,從門前到前廊是七步。
鳳知微用自己的步子,把自己門前的那點距離丈量了十幾遍。
四面很安靜,不像中原大族,時刻都有人在你附近等著侍候你,這份安靜平時看來很好,此刻卻有點不是那麼習慣。
月光升到中庭,鳳知微仰頭看看天色,無奈的嘆口氣,推開門。
一個樣式很特別的禮籃,靜靜放在屋中央,禮籃月白色,編著淡金和黑色的邊,這種風格恍惚間一眼看去,令人想起一個人。
鳳知微立在門邊,默然良久,終于緩步過去,並沒有去開啟,而是先抱起籃子。
一抱並沒有抱動,她愕然下望,才發現籃子居然被人粘在了地上。
她挑了眉——竟然叫淳于猛把籃子粘在地上?粘在地上我便不能扔?
用了點力氣,籃子離地而起,卻「啪嗒」一聲落下一封信。
也不能說是信,是擱在籃子底部的一張硬紙箋,只簡單的寫了幾個字。
「鳳皓生辰八字在內,欲知隱情,請啟。」
鳳知微盯著那紙箋,眉頭皺起,隱有無奈之色。
寧弈那個人,心思確實細密得常人難及,總能找到你的七寸,一把掐住了不讓你逃。
算準了她可能根本不願開啟禮物便會丟棄,于是粘住籃子,算準她會用力拔籃子,于是設置了這個機關,更算準她看見這句話,無論如何也得開籃。
鳳知微將紙箋揉碎,去解籃子的外封,頂端有個小結扣,按照帝京慣例這里會栓一些小玩意,比如金鈴玉扣之類的,不過眼前這個小玩意,卻造型奇特得讓鳳知微眼角一跳。
一個小小的金掃帚。
掃帚做得精致玲瓏惟妙惟肖,是那種用來掃雪的長柄掃帚,連柄端的竹節和帚部的竹絲都做得根根分明。
掃帚。
秋府冰湖初見,她拖著個大掃帚掃雪,並用這只掃帚,把和他私下聯絡的五姨娘送去了鬼門關。
鳳知微手指輕輕撫模過那只掃帚……如果當初不起殺心,不殺五姨娘,是不是就不會遇見他?不會遇見他,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之後的種種般般?
不……命中注定如此對立,兜兜轉轉還會遇見。
手指用力,揪下那金掃帚,丟在一邊。
籃子分很多層,東西似乎不少,一層層的放著。
第一層,一壺酒。
酒壺粗陶制成,很粗劣,連標記都沒有,帝京各大酒樓都有自己的釀酒坊,酒壺上會刻上自家的印記,只有小酒館才沒有。
寧弈千里迢迢,送這樣一壺劣質酒?
鳳知微盯著那酒壺,覺得似乎有點眼熟,將酒壺打開,仔細嗅了嗅那酒味。
味道沖鼻,絕不醇厚,可以想見很烈,是那種賣力氣的苦哈哈在冬天最愛喝來暖身的廉價酒。
鳳知微抓著酒壺的手,抖了抖。
那夜把酒孤橋上,共飲一壺小酒館的劣酒,听大成遺事,他語氣淡淡滿懷心事,她心不在焉只在思考著前路。
當時以為不過隨口言語,如今想來他每句都有深意,連上那橋,都也許是有意為之。
那年冬夜橋上薄雪,不知不覺,便已落了前路厚厚一程。
真難為他,居然能找到賣那酒的小酒館。
鳳知微淡淡笑了笑,抓起那壺酒,一口飲盡。
酒下咽喉,刀子一般的烈而熱,一線火龍般竄入肺腑,蓬的一聲五髒六腑都似瞬間燒著。
她猛嗆起來,咳得滿面通紅,愕然看著那空壺,想不明白當初自己怎麼就喝得若無其事。
這麼差的酒,記得當時金尊玉貴的他喝得也眉頭都不皺一分,這人……永遠不想活出真實。
鳳知微抹抹唇,將指尖上一點酒也抿進唇中,在那份灼痛般的烈里,將以往的滋味慢慢回想。
這一年喝過很多好酒,原來只有這一壺,才是人生真味。
第二層,一柄奇形精巧小弩。
小弩不似中原所制,兩邊蛇形垂紅纓,其上弩箭長短不一,光澤微紅。
鳳知微第一眼沒認出來,把玩了半天,才恍惚覺得那弩箭有些眼熟。
……書院大考前夜,酒醉的她無意闖入後院,正撞上準備對太子動手,從地道出來的寧弈。
彼時他深黑色披風被夜風卷起,倒飛眼前,淡金色花朵一閃間,深紅弩箭對準她的後心。
她狼狽翻滾而逃,百忙間看見那弩箭微紅如鷹隼之眼……
那一箭如果當時射入她後心,母親和弟弟,也許就未必會死。
鳳知微輕輕撫模著那小弩,手指在流線的弩身和淡紅的短箭上一遍遍流連而過。
「 , 。」
靜夜里低而干脆的數聲。
地氈上,無聲撒落了幾枚微紅的短箭,從中折斷。
第三層,一包金沙海棠果。
青溟書院大考那日,刺客用特制軟劍疊成碟子,裝了這金沙海棠獻上御前。
劍光突起時,朱紅的海棠果伴隨著激射的血花,將地面染了一色潑辣辣的艷紅。
一場苦肉計,一場局中局,他費盡心思不惜己身勢必要將太子拉下馬,自容不得她這新進國士窺探他的秘密。
屏風後他帶血的手指擱在她頸間,她在他眼底看見騰騰的殺意。
卻最終放手。
鳳知微震了震。
「今日你放過我,終有一日,我也會放你一次。」
有些話說的時候漫不在意,事到臨頭才發覺那是命運的讖言。
金沙海棠果慢慢含在齒間,這舉世聞名的貢品甜果,吃到嘴里,竟然是苦的。
如這人生里,回旋往復不敢回憶的舊事。
第四層,一枚青色藥丸。
魏府酒醉,韶寧公主交給她,要她趁給酒醉的寧弈把脈時,涂在寧弈腕脈上,來日金殿赫連錚叩閽狀告寧弈,勢必要他失愛于父皇不得翻身。
脈把了,醒酒湯做了,藥丸卻沒有涂。
她不相信步步為營的寧弈會貿然醉倒在她府中,正如她不相信寧弈會完全信任她。
果然她的抉擇是正確的。
一切都在他算計之中,連韶寧手中那能將血液變金的青色藥丸,他都有。
寧弈。
你是要感謝我當初沒有下手。
還是要告訴我,我永遠不能逃出你的掌心?
第五層,是一塊透明的水晶,邊緣不規則,顯然是某物碎裂的一部分。
天盛皇宮地道出口處的水晶美人迎面而來,眉目婉轉,姿態媚人。
而那人劍光突起,一劍碎了這稀世珍寶,只因為那是一個人對他最愛女子的永久褻瀆。
暴雨廢宮里一番心事傾訴,她撫過他胸前的傷疤,也撫過他心底的傷疤。
鳳知微將那塊水晶握在掌心,觸手冰涼,像是此刻的心情。
心中微痛,手指不自禁微微用力,然而卻沒有想象中的刺痛和流血,她抬起手,才發覺那水晶原本尖利的邊緣,竟然都已經被小心的磨平。
是誰在靜夜里無聲將鋒利邊緣細細琢磨,落下的細碎水晶散在案上如晶瑩淚光。
是誰心思細密如發悄悄將稜角磨圓,只因為害怕那一刻伊人心潮翻涌或將自傷。
打磨得了水晶卻打磨不了心的裂痕,那夜如此蒼涼。
第六層,金柄鼓錘。
赫連世子手中鼓槌擊鼓聲聲,榮妃壽宴眾家貴女爭斗紛紛。
一場簪花宴,數首狀元詩,她擲杯潑酒于殿上,看似勸告華宮眉,眼神望著的卻是他。
「求十全完美,忘九死一生,看似八面威風,實在七竅不通,渾忘得六親不認,搓揉得五髒不生,纏磨得四肢無力,顛倒得三餐不食,終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拋——一片痴心!」
終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拋,一片痴心。
鳳知微輕輕笑起來。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自己遠見卓識。
于此刻繁榮里望見彼岸蒼茫,早早窺見命運的淒涼。
她輕輕拿起鼓槌,抬手,黃金柄在黑暗中劃過鮮艷流光。
「咚。」
擊不破夜的厚重,沉悶一聲。
第七層,海棠醬大餅。
墊在懷里的海棠醬大餅,擋住了心懷詭詐的五皇子的暗刀。
「你救誰?」
有些問題其實是不必問的,答案清清楚楚擺在那里,江山美人,孰輕孰重,寧弈不是前朝為妃子傾了皇朝的厲帝,她鳳知微也不是傳說里妄圖以一己容顏便奪了天下的世宗妖妃。
那一次第一次听說金羽衛,他用那樣淡然的語氣提醒她。
「咱們做臣子的,都要小心些。」
「人要活下去,本就要加倍小心。」
鳳知微,你其實還是很愚鈍,很愚鈍。
看得見橫亙彼此的楚河漢界,看不見近在身側的苦心綢繆。
鳳知微緩緩拿起那海棠醬大餅,帝京北疆路途遙遠,大餅已經僵硬,硬硬的咯牙,她慢慢的啃著,仿佛還是當初,在御書房前靠著回廊欄桿吃餅。
那時大餅很香軟,笑容很輕松,一瞬,恍如隔世。
那樣一口口吃完。
沒有滋味。
第八層,松子。
「咱們和樓上鄰居商量下,勻點東西來吃。」
那棵松樹上的主人,在她的如簧之舌下節節敗退,被惡客掏光它的老窩。
「人之惡勝于畜。牲畜很少會無緣無故挑釁你,背叛你,踐踏你,傷害你,但是,人會。」
正如她餓了便掏空松鼠一冬的存糧,自然也會逢上因為自己需要便掏空她一切的人。
世道循環,道理從來都如此。
第九層,魚干。
南海初至,下馬威便如浪頭打來,百姓砸上船頭的魚干,卻被他和她很有默契的拿去分食。
「殿下將親自布筷,魏大人將親自下廚,並邀請周大人上船燒火。」
這一生你布筷來我下廚,不過是尋常人家平平常常家務事,換了不同身份不同立場的人們,便似乎要唱成奢侈的絕響。
第十層,松瓤酥和薄荷糕。
兩道很平常的點心,她愛吃的,和前面這許多有特別意義的禮物比起來,似乎不具有什麼代表性。
她皺著眉凝思良久,也許,寧弈只是捎帶點她愛吃的南食來?
腦海中突有畫面一閃,是相依偎的男女,他的手緊緊按在她不著****的肩頭,她的臉牢牢貼在他敞露的胸膛。
在依偎的兩人背後的桌上,卻放著為她準備的點心。
有些事當時未必注意,很久之後將記憶回溯,才會才畫面閃回里,發現一些當初的忽略。
他為她準備點心,等著海鮮宴後注定沒吃飽的她,等來的卻是險險一場誤會。
「我終有一日會做簡單的女子,可簡單的女子只適合簡單的男子和簡單的生活來配,到那時,我希望有一間小屋,幾畝良田,還有一個合適的簡單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時候站出來替我擋下,在我被背叛時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時和我共向爐火慢慢哄我,在我受傷哭泣時不耐煩的罵我,然後抱住我任我哭。」
呵……寧弈,說這番話的時候,你我都知道,別說你不是那個簡單的男子,連我也不能是那個簡單的女子。
我們一生笑得虛假,我們沒有哭的權利。
誰能丟開了紅塵牽念,忘做了凡人百年?
第十一層。
鳳知微以為會是那種鳳尾木做的盒子,不想居然是一截樹枝,有些枯了,上面斑斑駁駁有些指痕。
她認了半天沒有認出來,只得掀開最後一層。
第十二層,靜靜躺著一封信。
鳳知微凝視著那封信,她讀過他很多信,那時,在南海的舒爽的海風里,滿懷喜悅的讀過。
之後在海上清剿海寇時,亦無數次重溫過。
千里來書,須得溫軟期盼的心情開啟,才能讀出人生里綿延悠長的牽記。
時景變換,物是人非,如今,信在,讀信時的心緒已不在。
「殿下對你,不可謂用情不深,只是再深,深不過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聰慧敏銳的華瓊,在她最不能自控最輕狂時刻,一語道破。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因此想要嘗試努力更好的活一場,想要學會珍惜人生里一些難得的心意,想要偶爾放肆一下遵從自己的心。」
信馬由韁的後果,便是踏破了方寸山河。
如今,寧弈,你還要說什麼呢?
解釋?也許;哀求?不可能;公事公辦如對陌路——八成。
鳳知微在月色光影里,淡淡笑了一下,最終緩緩拿起信,一字字讀了。
一開始露出「果然如我所料」的神情,漸漸便斂了眉。
「偏殿外矮樹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當時將那樹當成了我?當成我也無妨,為何不等到我到來,用你的手指親手掐緊我的咽喉?」
一偏頭,看見枯枝上斑斑指痕。
那日大雪,偏殿外她茫然徘徊良久,記得曾在樹下逗留,當時神魂飛散不知所以,到底對那樹做了什麼,她已不記得。
真難為他居然能找到那樹,能看出那些根本說不清是什麼的印痕,還能聯想到他自己的脖子。
鳳知微笑了笑,那笑,不在眼神里。
那天真正留下的關于他的印記,寫在茫茫雪地里,被大雪一層層覆去,再被腳印一點點帶走,他便是大羅金仙,也永不能得知。
真正的心事,永不開啟。
化雪無痕。
禮籃已空,精精巧巧十二層,十二件平凡之物,一路歷程。
他在告訴她不曾忘記,換得她午夜草原風中默然不語。
我的心情,收藏在了哪里?
你問我,我卻給不得答案,或者就在那日娘太陽穴側猙獰的血洞里,或者就在安平宮偏殿鳳皓大睜著的眼楮里,或者就在京郊松山腳下那寂寞的孤林里,或者早已化作那日飄飛的紙錢,與雪同殉。
月光漸漸的亮起來,淡淡的紅,她席地而坐,倚著窗,偶一偏頭,看見天邊晨曦初露,已換了明亮的日光。
十一件禮物,一封信,不知不覺,便盡了****。
地氈上散落著那些東西,她一一收拾起,除了已經吃掉的,都按原樣放好。
忍不住笑一下——寧弈又騙她一次,說是有鳳皓生辰八字的,在哪里?
淡淡的日光里,她的笑意再不復一貫的溫柔而遠,而是實在的,微涼的,覆上積雪,鍍上秋霜。
隨即她慢慢掩起了臉,將頭埋在臂彎,將身子縮成一團——一個保護自己,拒絕外界的姿勢。
她不知道。
門廊外有人睡在欄桿上,雙手枕頭,大大睜著一雙七彩寶石般的眼眸,將月色從東頭看到西頭。
隔壁有人盤膝而坐,手心緊緊貼著牆壁,向著,她背靠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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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時候,除了三個****未眠的人,其余人都精神飽滿得很。
最飽滿的是昨晚趕到的達瑪活佛,說趕到是假的,老得骨頭都酥了的活佛,是被赫連錚派人用布袋子一包,快馬扛過來的。
老家伙昨晚一到,便想昭告他的存在,卻被擔心他累著的赫連錚趕到房間去睡覺,並且不許任何人吵擾活佛,今天一大早就起來了,指名傳叫赫連錚。
遙遙听見前殿方向的聲音,似乎有點沸騰,鳳知微打開門,一眼看見睡在走廊上的赫連錚,不由怔了一怔。
赫連錚一翻身爬起來,向她伸出手,「走吧,我們去見達瑪阿拉。」
他笑容坦蕩,伸手的姿態充滿包容,眼楮里卻有****未眠導致的細細血絲。
鳳知微看著他,緩緩將手伸進他的臂彎。
還沒走到前殿,便見牡丹花兒精神百倍的指揮著奴婢安排客人,一間寬敞的大殿前席地放了很多地氈,已經坐了百來號人,把個前院吵嚷得沸反盈天。
「哪來這麼多人?」
「都是你爺爺女乃女乃叔叔嬸嬸伯伯伯母舅舅舅媽大伯子大嫂子小叔子弟媳婦……」牡丹花兒湊過來滔滔不絕。
「哪來這麼多親戚。」赫連錚不以為然,「從現在開始,那都是我的屬下、子民。」
「札答闌!」有人捋著袖子高喝,「那是你的漢女嗎,天啊,長得比草根下的土疙瘩還黃!」
四面哄笑聲起,那些不管勢力大小都覬覦著王位的兄弟們,笑得拍打著地面就差沒四腳朝天。
「那是你們的大妃!」赫連錚暴烈的一喝,聲音震得滿院子的喧囂都靜了一靜,「不懂規矩的,立刻給我滾出去!」
淳于猛帶著他的護衛轟然往人群中央一站,嘩啦啦長刀和鐵甲交擊聲清脆,眼神比那些長刀刀鋒還要寒芒四射。
四面的聲音安靜了些,有些人面露敵意。
「札答闌你要在達瑪阿拉面前動武麼?」那男子斜著眼楮盯著赫連錚。
赫連錚冷笑一聲,立即開始捋袖子,卻有人將他一拉。
「札答闌是草原人,不能在活佛面前動手。」鳳知微笑吟吟踱了過來。
那男子冷哼一聲,看也不屑看她一眼。
「大妃我和我的屬下們卻是漢人,未必需要遵守某些規矩。」鳳知微慢條斯理整著衣袖,對淳于猛一偏頭。
淳于猛高興的「嘿!」一聲,上前一腳踢翻了那人的桌案。
「正看你不順眼!有種就干一架!」
「呸!」那人悍然立起身來。
兩人混戰在一起,武將世家出身,又久經出名武師教導的淳于猛,自然不是草原這些出手沒章法的漢子可比,沒一會就把人強勢壓倒,按在x下猛揍。
四面的人面有怒色蠢蠢****,鳳知微淡淡道︰「誰要群毆,我們奉陪。」
群毆,誰也毆不過她三千護衛,何況淳于猛也是一對一打得對方無法招架,眾人只好眼睜睜看著,那男子悶聲痛哼,淳于猛抓起一把草根下的黃泥,塞在他嘴里,「女乃女乃的,看清楚,黃嗎?黃嗎?」。
牡丹花兒目光灼灼的盯著淳于猛的背,口水流到了腳背上,「我怎麼以前沒發覺這孩子這麼英武壯健呢?瞧那話問的,黃嗎?黃嗎?黃!」
鳳知微瞟她一眼,心想神婆你怎麼听見個「黃」字就這麼興奮呢?
「看清楚了是吧?看清楚了可以滾了!」淳于猛手一揚,將那家伙偌大的身軀砸出了幾丈遠,砸在地下轟然有聲。
這下百多號人終于安靜了。
「這男人到底是誰?」鳳知微望著那個還在坑里掙扎著要爬起來的男子,問。
「庫爾查的長子加德。」牡丹花兒附在鳳知微耳邊,「賴著不肯交那兩萬軍權呢。」
「呼卓部的王軍和其余部族的散民為軍不同。」鳳知微道,「鑒于呼卓部對朝廷的支持,王軍是單獨建制,並由禹州糧道負責一部分的輜重糧草,不肯交?很簡單,我這就去信一封,讓淳于猛交給禹州糧道,就說目前草原存糧足夠,倒是今年冬天預計可能有暴雪,草原這邊沒有可供儲存的大型糧倉,不如先寄存一半在禹州糧庫,然後……你知道該怎麼做。」
牡丹花喜動顏色,卻又猶豫,「我知道,扣下他那兩萬人的糧食嘛,但是這兩萬軍拿回來後我們不夠吃怎麼辦?」
「再去要嘛。」鳳知微輕描淡寫一笑,「淳于猛是要帶一部分送嫁護衛赴榆州大營的,到時候因爾吉部隨便出點人,算是襄贊朝廷大軍,禹州那邊不會扣糧的。」
「微微心肝兒。」牡丹花兒動情的抓住她的手,「娶到你真是我家吉狗兒的福氣……」
鳳知微笑笑,眼角忽然覷見遠處白影一閃,卻是宗宸在召喚她。
她敷衍了劉牡丹幾句,隨宗宸走到一個角落,宗宸道︰「查過克烈了,從丙谷河出來後他直奔呼音廟達瑪活佛那里,然後提前你們一步趕回來的,你們回來後,他在四周轉啊轉的,看我們戒備森嚴便沒有試圖走近,這人確實可疑,你小心些。」
「他和弘吉勒必然有關系。」鳳知微道,「先把布達拉第二宮守好,我還得去對付那個老家伙和一堆親戚呢。」
穿過人群,第二進院子里聚集了族長們,都看見了剛才的一幕,都當作沒看見。
自從金盟大會之後,族長們都知道這女子不好惹,因爾吉部這些窺視著王位的小子,一場夢快要做到頭了。
族長們一大早便過來了,為的是拜見很少出廟的達瑪,老家伙今年一百一十三歲,是草原上最長壽的人,並以他的智慧和指引,多次帶領族人走出困境,德高望重,備受尊崇。
赫連錚的即位儀式,是必須要達瑪主持的。
「阿拉!」族長們伏在門外,恭敬的對著屋內拜見。
「札答闌呢!札答闌!」屋內傳來氣喘咻咻的聲音,直喚赫連錚。
赫連錚攜了鳳知微的手,進門去。
達瑪活佛坐在迎門的地氈上,不算太冷的天烘著三個火盆,身軀已經縮成了孩子大小,用一只不知道誰給他的千里眼,對著門邊張望。
鳳知微一進門就看見碩大的千里眼頂在自己面前,嚇了一跳。
「這個女人——」達瑪已經從千里眼里看見巨大的鳳知微,驀然暴吼,「滾出去——」
赫連錚呆了。
族長們臉上的笑容凝固。
正準備進來的牡丹花兒一腳踏在門檻上一腳在外,忘記下一個動作。
一片寂靜里只有鳳知微神情如常,負手而立,帶一絲微微冷笑,她問︰「為什麼?」
「你是潛伏草原的母狼,每一根毛尖都帶著無解的毒藥,」干癟得一把柴似的達瑪嘶啞的道,「你的身後拖曳著血和戰火,並最終將蔓延到呼卓豐饒的草原,你是札答闌的劫數和陷阱,他挽著你,就像挽著行走的骷髏。」
庭院里一片倒抽氣的聲音,達瑪活佛平靜了一生,為無數人卜算預言,卻從未用過如此寒悚的語句。
「哦?」鳳知微還是那個語氣,笑眯眯道,「我記得我是剛剛才見到你,你怎麼就算得這麼清楚?」
達瑪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不吭氣。
鳳知微不讓,平靜的站在他面前,盯視著這把老骨頭。
「你不能做這個大妃。」半晌達瑪活佛平靜了一點,「我允許你呆在札答闌身邊做他的女人,這是我給你的最大恩賜,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不!」
說話的不是鳳知微,反而是剛剛清醒的赫連錚。
「她是我的大妃!」他上前一步,不看任何人,語氣斬釘截鐵,「不會有別人!」
「札答闌你瘋了!」達瑪霍然坐直,干癟的身體里似乎鼓滿了怒氣,「你想找死嗎?」。
「那又怎樣?什麼母狼?什麼骷髏?什麼劫數和陷阱?知微是怎樣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盼著她做我的大妃,像鷹盼著飛在高天——達瑪阿拉,這件事你不要再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卜錯了?」
「王!」這回怒喝的是族長們,達瑪是草原之神,札答闌竟然敢于質疑?
「不過是不做大妃,」有人以為赫連錚是因為接了聖旨而不敢違背,苦口婆心勸他,「以前朝廷賜下的漢女,也有最終沒有立大妃的,草原有草原的規矩,朝廷一向不干涉這些事,大王你不要顧忌這個。」
「我不是畏懼朝廷怪罪!」赫連錚一甩手,「我就是那句話,沒有別人,就是她!」
「王!無故忤逆達瑪活佛,是要當眾受荊條鞭刑的!」
此時爭吵聲已經傳到外面,百多號草原貴族擠在門邊,听見這句話頓時哄然,有人大叫︰「讓這個漢女滾!」
「讓她滾!」
「草原不會養心懷惡意的母狼!」
「滾!」
「滾你女乃女乃的!」淳于猛在人群外跳腳大罵,指揮著護衛便要揍人,鳳知微平靜轉頭,按了按手示意淳于猛稍安勿躁,她的目光掃視過人群,所有人接觸到她迷蒙水色卻又森涼清冷的目光,都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到嘴的辱罵便再也說不出來,只是那眼神還是充滿敵視憎惡,堵在門口不肯離開。
赫連錚冷笑起來。
他突然大步向達瑪活佛走去,族長們以為他要對活佛不利,大驚竄起。
「王,不能——」
赫連錚卻一手拉過達瑪身後一個捧著荊條的小喇嘛,那荊條是長年累月捧在活佛身後的,卻從來沒有人嘗過它的滋味,神聖的活佛,草原子民頂禮膜拜,從沒有人想過要去忤逆。
赫連錚將荊條抓在手里,一瞬間眼神有些迷茫,他也是活佛座下虔誠的子民,他在今天之前也從未想過要去忤逆祖父一般的活佛,他甚至期盼著達瑪像對他的阿媽一樣,垂愛于鳳知微,讓新一代草原大妃,真正被草原接納,然後愛上草原。
可是世事終究不如人願。
那眼神迷茫不過一瞬,隨即他緊緊抓住了荊條,那東西說是荊條,其實是最堅韌的牛皮鞭子,再纏了生有無數倒刺的刺棗枝條,只是那麼一抓,赫連錚的手心便已破裂,鮮血一滴滴滴落在地。
他恍若未覺,一把拉起藍熊族長扈特加便向外走,扈特加莫名其妙的跟著,圍著的人傻傻的讓開。
身影一閃,鳳知微擋在他面前,淡淡道︰「回去吧,不必為虛名受皮肉之苦,大妃不大妃,沒那麼重要。」
赫連錚一把推開她,笑道︰「我沒為你做過什麼,你總得給我個機會。」
鳳知微一愕,赫連錚已經大步走了出去,掌心鮮血一路迤邐開去,一直行到外面一進院子,在一百多號草原貴族眾目睽睽下,登上原本給他安排的高台座位,一腳踢翻那案幾,將荊條交給扈特加,月兌了上衣,露出一身淡蜜色晶瑩結實的肌膚,翻身背對眾人跪下,大聲道︰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