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有點遲鈍的回首,便自仰起的模糊視角里,看見一角白色的紗幕和一方精致的下頜。
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淚眼昏花再次出現幻覺,有點不敢相信,然而那人有點笨拙的拍了拍她的肩,掌心里傳來的溫暖和那種獨特的別扭姿勢,熟悉到讓人驚心。
鳳知微又眨了眨眼,這一眨,眼里盈滿的****終于掉落,隨即她無聲反身,將那人一抱。
那人一瞬間抬起手,似乎下意識的要扔人出去,但是鳳知微那樣不管不顧的靠過來,他剛舉起的手很快不動了,有點僵硬的被鳳知微抱著,直挺挺的。
鳳知微將臉在他特別柔軟舒服的布料上靠了靠,貼著那微濕的布面,嘆息道︰「雖然覺得你不該來,但是這一刻看見你來,我真的好歡喜……」
「南衣……」她近乎做夢般的低低道,「……我好歡喜,歡喜你還在。」
顧南衣垂下臉,看著抱著自己腰的女子,從他的角度,只看見她長長的睫毛,籠著水霧,陽光下看來像點綴了無數的晶鑽,那光芒刺得他有點不舒服,仿佛心口也落滿了無數稜角分明的晶鑽,隨著脈動而不斷磨礪血肉,隱隱生痛。
這是……鳳知微的淚水嗎?
這種因那淚水而連心扯肺的疼痛感覺,是曾听說過的,心痛嗎?
顧南衣怔怔的看著日光下那細碎光芒流轉,他和她相遇這麼久,分分離離,從沒親眼看見過她落淚,而當他終于看見,突然就懂得了心痛的滋味。
繼因她而懂的寂寞、迷惑、萌動、思念……等等情緒之後,他懂了心痛。
半個月前接到消息,赫連錚死了,他怔了良久,空茫的心里涌起不安,沒有理由的突然覺得,她需要他。
他認為她需要他,他便來,山在遙遠天那邊,他便趕到天邊。
丟下一切,半月驅馳,在茫茫草原地平線上看見她獨坐淒涼的黑色剪影時,便覺得天地如此孤涼,只剩了她一個。
不,不可以。
顧南衣用力攬她在懷,想用這樣的動作給她多一些再一些溫暖,並有點恨自己不是那種溫熱體質,不能將冰涼的她瞬間焐熱。
那種力度卻讓鳳知微驚覺兩人此刻的動作有點驚世駭俗,趕緊輕輕掙月兌開來,顧南衣沒有堅持,皺皺眉,掰著她的臉看看,嫌棄的哼了一聲,立刻用衣袖亂七八糟的給她揩臉,動作殊不溫柔,將她臉上的大妃妝容擦得一塌糊涂,完了還仔細模了模袖子,很心疼他的衣服被弄髒了的樣子。
鳳知微看著潔癖的顧少爺這一連串動作,只覺得熟悉而親切,忍不住就想和他做對,抓過他剛剛拂平整的衣袖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淚。
少爺撒著手,一副想扯回衣袖又咬牙忍住的樣子,鳳知微估計他面紗後的臉一定也和衣袖一樣皺成一團。
這一抱一抹,黯然的心情才平復了些,她站起身,四面望了望,道︰「知曉呢?」
顧南衣默然不語,鳳知微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句也是白問,西涼女皇,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自己想見都能見到的顧家小小姐了。
知曉還是呼卓部供奉的活佛,可惜這個假活佛的光輝再也籠罩不了草原,好在呼卓部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第十一代呼克圖活佛,就轉世在朝廷勛爵家族,是那家唯一的繼承人,後來繼承了家族爵位,也沒有一直呆在草原。
「我向她請假了。」顧南衣干巴巴的道,想了想又補充,「等她再大一點,就不管她了。」
「這話你可不要給她听見。」鳳知微笑了笑,顧南衣突然一拖她的手,道︰「我以前看見過一個地方,挺好,去看看。」
也不由她拒絕,呼的一下拎著她便跑,遠遠繞過人群風一般的掠向遠處雪山,鳳知微只來得及給趕過來的牡丹大妃打個沒事離開一下的手勢。
原先以為顧南衣也就帶她到附近的地方散散心,不想顧南衣跑了半天也沒有停止的意思,鳳知微看著眼簾里越來越近的格達木雪山,倒抽了一口冷氣,道︰「少爺你不會想跑上山吧——」
話音未落顧少爺拎著她上了山路,一上山氣溫便冷了許多,風刀割似的迎面而來,窒得鳳知微的疑問都被逼回了肚子里。
格達木雪山是大越長青山脈的一個分支,終年飛雪氣候寒冷,山脈起伏地勢險峻,又因為常有神澤出現,在呼卓子民心目中如同聖山,後來雪山漸漸被一些邪異教派所佔據,上山的人便越來越少,終年積雪遍地碎冰的山巔,更是人跡罕至。
顧南衣便牽著鳳知微一路上行,在行到中途時將自己的披風月兌下來給鳳知微披上,鳳知微卻搖頭拒絕,眼楮閃亮的道︰「南衣,我到了這里很舒服,體內也不那麼熱了,像是感覺很熟悉的地方,奇怪,以前從沒來過啊。」
她深深吸一口氣,滿地冰雪碎瓊沁涼的氣息撲入胸臆,在丹田內一個回旋,只覺得身子輕盈若舞。
眼看著顧南衣直直往某個方向而去,熟門熟路得很,不由驚異,「你不是個路痴麼?怎麼記得路的?」
顧南衣指了指路邊,鳳知微這才發現,只有這條路的路邊,冰雪中還生著一叢叢鮮紅的小果子,在一色潔白里鮮亮的招搖,一路都有,這麼鮮明的記號,叫人想忘記都難。
「那年追克烈。」顧南衣簡單的道,「追到了這里。」
鳳知微這才明白,何以從沒離開過她單獨行動的顧南衣會知道這麼一個地方,當初他在草原,唯一離開她那次,不就是王庭大會後去追克烈?之後他回來神情有異,當時她還以為他是追丟了克烈懊惱,現在看來,另有玄機?
兩人一路上行,後面的路越來越不好走,斷崖處處,冰雪溜滑,尋常人是絕對上不來,以兩人的武功也走了小半個時辰,轉過一處斷崖,躍過一處平台,鳳知微一抬頭,「啊——」的一聲。
雪山之巔,足有一座大院那麼大的地方,是整整一面湖水,這是雪山之上最清澈無垢的雪水,一碧深湛,清可見底,水色表面淡綠如翡翠,中間深綠如碧玉,到了湖底,卻是深深幽藍如青金石,平滑如鏡的水面上,倒映四面雪峰如筆架,神池浩渺,天鏡凌空,群山與碧水,于莽莽高山之上浩浩長天之下,沉默千年相對。
這般浩瀚闊大而又極致純淨的景色,令每個立于它面前的人,都如對仙境,自覺污濁。
鳳知微也算走遍天下看遍美景,此時也不禁痴迷許久,輕輕道︰「若死後能葬在這里,此生也算不枉……」
顧南衣突然道︰「你看。」
他一拉鳳知微的手,示意她低頭,鳳知微一低頭,便見湖中身影雙雙,縴毫必現,正是自己和顧南衣。
「很配。」顧南衣一本正經的道,「我們倆。」
鳳知微啼笑皆非,不知道該說什麼,顧南衣又抬臂一指,道︰「你和我。」
鳳知微順著他手指一抬頭,又是一怔,這才看見湖水對面是一座矮山般的玉屏,整面玉屏碩大無倫,中間卻是鏤空的,那鏤空的形狀,似是一個……心。
而自己和顧南衣的影子,越過湖面,正雙雙投射在那心的正中,映在鏤空玉屏後的潔白山壁上。
「真是巧奪天工……」鳳知微近乎驚嘆的道,「這是自然還是人工?若是自然,造化可謂神奇,若是人工,這絕巔之上,又有誰有這麼大的手筆?」
和在何時何地都喜歡先觀察地形的鳳知微不同,顧南衣只是很單純的欣賞這一幕,他很滿意那巨大石心中的人影,道︰「上次來總覺得少了什麼,原來少了你。」
上次來也看見了這個巨大的心,當時他也站在這個位置,影子投射過去,只覺得空落落的,如今才明白,那是要兩個人才能站滿的,多不得,少不得。
他噙一抹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著迷的看著那兩個影子,突然伸出手,在鳳知微身後虛虛攬了個半圓。
石心中的影子,便是男子緊緊的攬著女子。
他將手指虛空向上抬了抬,在鳳知微鬢邊三寸處停住。
石心中的影子,便是男子溫存的在撫女子發鬢。
鳳知微正在觀察湖底,並沒有發現顧少爺自娛自樂的小動作,突然側了側身。
石心中女子的影子,因這一側變成半側身,半邊窈窕身影顯現,前胸一處美妙的起伏。
顧南衣正虛虛攬向她的肩,影子一動,石心上他指尖的倒影,突然便落在那點起伏的最高處,輕輕一覆——
顧南衣火燒似的縮手。
失聲道︰「蓮花——」
話剛出口臉已經紅了。
鳳知微愕然轉頭,「蓮花?」她左顧右盼,「哪來的蓮花?」
顧少爺︰「……」
鳳知微卻也心不在焉,突然煞風景的蹲了下去。
顧南衣有些惱怒的低頭,便看見鳳知微正半蹲子,看著湖底。
「這是人工湖。」她突然道,指了指湖底,道,「不是細沙,而是平整的大石,果然是後期修建。」
隨即她直起身,四面看了看,道︰「這里寒氣極重,尋常人來不得,四面也沒什麼機關暗道,只有那個石心特別點,卻也不像什麼神壇之類,我感覺……」她笑了笑,自己也有點不相信的道,「……我感覺,這像是某對愛侶,喜歡這里的景色,于是開山闢湖,為他們自己造了一方秘密勝景,什麼都不為,只為攜手游玩。」
說完自己都搖搖頭,覺得只為兩個人游玩賞景,便這麼大手筆,又選址在這樣一個地方,這兩個人只怕要有傾國之能,還得要有瀟灑優游的性子,但是身居高位者,誰又能有這般的朗闊自在?
顧南衣無所謂的听著,這是什麼地方,主人是誰,他半點都不關心,他只是覺得,風光如此美好,她又在身邊,為什麼要干站著說這些不相干的話?這里,現在,就應該是他攬著她,慢慢坐下來,對著湖光山色,指點含笑的。
于是他也便這麼做了。
他攬住鳳知微的肩,輕輕拉著她向後一坐,後面正是一方靠背似的方石,鳳知微不防他突然把她拉坐下來,身子一傾,坐是坐下了,後背卻重重撞在山石上。
隨即便听一陣軋軋聲響,自湖心傳出!
兩人相攜經過無數風浪,一听這聲音便知是機關被驚動,一瞬間條件反射——同時撲向對方。
「砰。」
兩人的額頭重重相撞。
「哎喲」一聲鳳知微撞得眼前金星四冒,卻不忘記伸手將顧南衣拼命往自己x下壓。
她使力要壓,肩膀卻抬不起來,雙肩早已被顧南衣搶先按住,他也在拼命把她往自己懷里塞。
一時山石前兩人形成了一個古怪的姿勢——緊緊撲抱在一起,各自試圖壓倒對方。
壓了好一陣子後兩人都覺得不對勁,為什麼一點暗器風聲都沒有,兩人搭著臂慢慢抬起頭來,又是齊齊「啊」的一聲。
原本什麼都沒有的湖水之中,突然升起一朵朵純金蓮花,每隔一丈便是一朵,一直延伸到對岸玉璧石心處。
碧波漣漪,步步生蓮。
碧湖、金蓮、玉璧、石心,華光與冰雪之輝交織一起,氤氳升騰如蓬萊。
鳳知微連驚嘆也忘記了,只喃喃道︰「傾國手筆……」
顧南衣卻已經牽著她躍上蓮花。
他天水之青的衣袂和她潔如羽翼的白衣獵獵飛舞在風中,橫波飛越,步步蓮花,四面碧水如鏡,似天河倒掛,人如虛空蹈舞,步在雲端。
數百年來靜謐如初的神池之水,倒映素衣男女飛仙般的身形。
迎面的風吹起長發,鳳知微輕輕閉起眼,心中忽然模模糊糊掠過一道影子,恍惚數百年前,也有人這樣攜手飛越而過,在玉鏡般的湖面上灑下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再睜開眼時,已經到了玉璧石心前,到了面前才發覺那面玉璧出奇的大,而那鏤空的心形之後的冰雪山壁上,隱約雕刻成門戶模樣,卻根本就沒有開啟的地方。
這里的一切都很整齊很整潔,但是玉壁後不遠處卻有一處凌亂,地面有一道道的擦痕,像是一個人掙扎而過的痕跡,痕跡的盡頭,堆滿了碎石冰雪,鳳知微疑惑的過去,撥開那堆碎石。
她驀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