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在大東之前是歷經了七十多年的亂世。中原大地,割據紛爭,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張大王的子民,天下戰爭頻仍動亂不安,百姓顛沛流離民不聊生,那時候餓殍滿野枯骨千里。」
笛聲「的的」清鳴,仿如頷首。
風獨影的目光穿過無垠大海,遙遙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過一次慘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遠揚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
笛聲驀然一場,顯得高亢激動,仿佛驚震難以置信。
當年亂世之中,攻下城的勝利之軍屢有屠城之舉,但那多是遭到強硬抵抗後的報復行為,進城之時會屠殺搶掠個一兩日,卻只有當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華的浦城成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復元氣。
高亢的笛聲里,風獨影目光微冷,道︰「當年楊溫踞守浦城,王鐸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縱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燒殺yin掠,無所不為。」提起當年慘劇,盡管過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滿臉憤恨,「大哥的親人全部慘遭殺害,只他一人躲在樹上逃過一劫,那年他十歲。但那只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後來的那幾日里,大哥東躲西竄,想逃出城去,然後有一日他為避屠城士兵而躲進了一座荒宅里,在那里他踫到了一個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懷中抱著一個嬰兒,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嬰兒喝血,見大哥闖了進來,趕忙抱起嬰兒就要躲,可外面卻傳來了追兵的聲音,而荒宅里四壁空空無處可藏。」
笛聲忽然變得急促,亦仿佛置身險境,焦灼不安。
風獨影的面上卻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嬰兒往大哥懷中一放,道我去引開他們,請你護好我的妹妹,若我活著我就來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養大以報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後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們果然追著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機抱著嬰兒逃走。」
笛聲倏然一緩,似乎高懸的心終于放下,然後輕輕淺淺的,如同詢問。
風獨影側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輕輕點頭,「那個引開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親哥哥,那個嬰兒就是我。」這一刻,那雙明利的鳳目里眸光清亮柔和,如蘊著一潭漪漪碧水,「我的親哥哥,在那麼小的時候便以血養我、以命護我。」
因那話語里的溫柔,笛聲變得清亮明快,慶幸著她的月兌險,又贊賞著那個少年。
只是風獨影柔亮的目光卻在下一刻轉黯,「爾後大哥抱著我逃出荒宅,傍暮時悄悄回去一趟,並沒有見到我哥哥,後來大哥連續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著,卻一直沒有等到我哥哥,于是便認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諾帶著我逃出了浦城。」
笛聲微微一頓,然後變得低沉,如同長長嘆息,幽幽吹奏著,在夜風潮聲里,顯得那樣的輕淺,卻又那樣的清晰,如同呢喃細語,溫柔的帶出撫慰。
風獨影靜靜听著,許久,她移眸看向易三,「這事已過去許多年,每每想來,雖有憾痛,但亦心慰,因為我的兩位大哥都有情有義。」
笛聲淡淡,裊裊而止。
易三收笛,看著風獨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後來呢?你與你的親哥哥可有再見?」
風獨影目光一閃,然後移首眺望夜海,神情渺遠,「自此分離,大哥養育我長大。那包著我的襁褓里藏有一枚玉鐲、一枚銀鎖、三枚金環,襁褓的邊角處以金線繡著‘浦城風氏’的字樣,大哥便定我的姓氏為‘風’。」
易三凝眉,看著她。
可風獨影的目光定定的望著遠處的海面,仿佛那里有著什麼,讓她無法移目。
易三端起茶杯,靜靜飲著,目光望向海面,海浪起伏,倏忽涌上海灘,倏忽又退回大海,如此反復,無窮無盡。
兩人望著大海,各自沉于思緒里。
靜靜的,也不知過去多久,驀然一聲「嘎!」的啼鳴聲,一只夜鳥自海面之上掠飛而過,又在冷月銀輝里倏忽飛遠。
易三回神,看了看依舊面朝大海的風獨影,提過茶壺再次斟了兩杯茶,一杯遞到風獨影手中,一杯自己端著,慢悠悠的道︰「說起來,你與你七個兄弟的故事早已街頭巷尾傳說著,我這些年已不知听過多少了,只是難得真實。」他淺淺飲一口茶水,望著長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長夜漫漫,何妨說說故事,以佐良宵?」
風獨影眼眸一動,回首,「故事?我們還活著……那些便已成故事?」
易三側目望她。
目光相遇,一個靜澈又深廣,一個疑惑微帶茫然。
「有一些人死去千萬年,亦不會有人傳說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們還活著時,天下間已在傳誦著他們的事跡,這便是平凡人與不平凡人之間的區別。」易三看著她,「只是那些傳說的事,經過許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與真實相差甚遠。」他說到這,眸中漾起一絲笑意,「就比如你們八人,民間有的傳說你們乞丐、苦役出身,有的則傳說你們是蒼茫山上的神龍與鳳凰之子。」
在那雙如水之淨如夜之深的眸子里,風獨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寧。
許久,她移開目光,抬手支頤,神色平靜又顯得渺遠,「好啊,我告訴你,我與我的兄弟們的出身與相遇的故事。」
易三莞爾︰「洗耳恭听。」
沙漏流泄,月上中天。
飲完一杯茶,風獨影那獨有的清澈而微帶冷意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哥先是帶我逃到利城,那時候佔踞利城的是馬隱、馬健父子,經營有十數年,還算比較的安定。大哥便將襁褓里的玉鐲、銀鎖、金環當掉,仗著那點錢倒是過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說幸好我那時已有七、八個月大了,把饅頭嚼碎了也能喂下去,若是個吃女乃的娃那可得活活餓死了。而大哥那時才十歲,他家祖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溫飽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計坐吃山空,等到銀錢用完,便只能流浪乞討過日。」
「喔。」易三叩著茶杯淺淺笑開,「原來不是神龍之子,是棺材鋪之後。」
風獨影不以為意,「天下皆知,我們八人出身寒微。」
「哦?」易三目光里帶出一點深意,「我這幾年看了些史書,史書上的開國之君們即算他出生時是一位奴隸,但追朔到祖上時都是顯赫非凡。日後史官為你們編傳之時自然也會點綴一番的。」
風獨影頗是不屑哼了一聲,「別人的事我們管不著,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點綴’我們八人。」
「是嗎?」。易三聞言輕笑,他身子往後一倒,隨性的仰躺于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風獨影仿佛玉石裁畫的下頦,濃密得像墨色紙扇一樣的眼睫,海風里,有幾縷發絲飄拂,而頭頂天幕如綢皓月如輪。要是能畫下來就好了,腦中這麼想著,口里卻問道︰「那後來呢?你們先遇著的是哪個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風獨影便也往後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
易三側首,見兩人他相隔不過咫尺,當她眼楮眨動,那眼睫便微微顫動,仿佛是風中的蝴蝶,一時胸膛里傳來「砰!砰!砰!」的劇跳,一聲一聲和著那顫動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來。
風獨影卻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態,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著天上的朗月明星,只是秋夜沁涼的海風拂過時,她不自覺的微微抱起雙臂。
易三垂眸看著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長于男人堆里,自然不會在意與一個男人同躺于礁石上。心頭頓然忽松忽緊,忽酸忽甜,竟是難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月兌下外袍蓋在她的身上,「傷口雖結疤了,但女子體性陰寒,你莫躺在涼石上,裹著衣裳吧。」
猶帶男子清爽氣息的外袍蓋在身上,帶來一陣暖意,風獨影移眸,入目的卻是一片殷紅,瞬即閉上雙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樣。」聲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過的水。
易三微愣,爾後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紅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個裹在天青外袍里的女子。
月華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凌厲,令人不敢親近。固然她得今日之榮華尊貴,可她這一路走過,所失必勝于所得。一時心頭有著從未有過的酸軟,想說些什麼,可出口時卻是淡淡一句︰「我倒覺得紅色挺好的,像火一樣,讓人看著便覺溫暖。」
風獨影听了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只是睜開了眼,望著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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