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影空來 七、雲誰之思10

作者 ︰ 傾泠月

而對面的風獨影被她叫破身份亦無驚奇,只是看著她,語氣平靜︰「不知曲小姐有何要訴?」

曲殤彎眉一笑,眼若新月,「方才風將軍不是已听過了嗎?」。

「哦?」風獨影鳳目微睨,哂然一笑,「是呢,方才已听過了,只是……」她微頓,「我亦有些話要與曲小姐說,卻不知小姐願听否?」

曲殤微怔,然後亦淡淡一笑,「呵……說來也怪,雖是與將軍第一次見面,可看著將軍就歡喜,心里頭就如老朋友見面似的。所以將軍有話但說無妨。」

聞言,風獨影心頭一動,看著面前淡若秋菊的女子,亦是滿懷欣賞。「听曲小姐的口音,可是自閩州遷來?」

第一句便是單刀直入,曲殤有些意外,可看看風獨影,又覺得如此直接才合她之稟性,微微點頭,道︰「是。」其實,方才見到的第一眼、交談的第一句話便已知道,這位鳳影將軍非為箜篌而來,而是為「曲殤」而來,只是心中並無驚畏,倒好似等候久矣。

見她不曾否認,風獨影鳳目里亮光一閃,定定看著曲殤。是她,原來真是她!一時心頭五味雜陳,卻又在抬眸間盡斂于心底深處。「曲小姐才貌出眾,卻至今未嫁,是否心有所系,在候良人?」

這一問卻可謂唐突,只是風獨影面色平靜,目光專注。曲殤微怔忡,然後搖頭一笑,「不曾候過誰。」雖是答了,卻是避開了前一問。

風獨影並未追問,只是默默注目曲殤,見她神容雅淡,仿若已萬事看平心靜如水。默然片刻,又問︰「曲小姐可願見見帝都故人?」

這一問,終是打破了曲殤的平靜,她眼波微動,神情怔然,許久未曾出聲。

又默了片刻,風獨影再道︰「曲小姐可知,這麼多年過去,帝都故人一直愧疚在懷,一直在等候姑娘。」

曲殤眼波一閃,半晌後她掩唇輕笑,笑得嬌軀顫動,仿若花枝輕舞。「哈哈哈……哈哈哈……」

風獨影只是靜靜看著,不驚不惱。

笑了許久,曲殤終是收聲止笑,卻已目光盈盈,秋眸之中水氣氤氳。「將軍可知當年之事?」

風獨影搖頭,「雖不知詳情,但也能猜著大概。」

「哦。」曲殤移目望向亭外,浮萍飄游,隨著秋風在湖面蕩起一圈圈碧紋,就仿佛她此刻的心境。

「我們都知道當年是四哥負你,我們也都以為小姐已死去,這麼些年,四哥一直未娶,他依是不能忘了小姐。」風獨影輕聲道,胸口卻仿佛堵了什麼般有些氣悶。

「呵呵……是嗎?」。曲殤又是一聲輕笑。

風獨影目光望去看得她的側面,看她勾起的唇角邊掛掛淺淺的苦澀,心頭便也有些沉重。

「當年,我十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綺夢年華。」曲殤忽然啟口,目光朦朧似夢,「遇上那樣的他,怎是一見鐘情可說,怎是一往情深可喻,只覺天地雖廣麗,萬物雖多姿,可與他相比皆若塵埃。」

風獨影心頭一跳,默默看著她。

「所以他盜得那關乎閩州存亡的輿圖時,叫我不要聲張我便猶豫;所以他制住我為人質時,我便乖乖從之;所以他挾我逃出閩州被一路追殺時,我還幻想著就這樣兩個人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再不要管什麼閩州、什麼天下,只我們兩個生死相隨。」曲殤朦朧的笑著,似是多情似是嘲弄,「因為那時候,在我心中,他是最重要的,為了他我可以不顧一切,可是……」她轉首回望風獨影,目光悲涼,笑容淒清,「在他心中,我卻有若塵埃。」

風獨影胸口一涼,看著她不能言語。

「所以啊,他可以放開我的手,任憑我跌下深谷。」曲殤猛然閉目,仿似那一日那一幕又重現眼前,而她不敢、不忍卒睹。

風獨影呆呆看著她,看著那張臉上浮現的淒楚,想要說點什麼,卻無以成言。

「當然,在你們看來,身負重傷追兵即至之刻,他如此選擇乃是明智之舉,這樣他才可保得性命,保得輿圖……」曲殤睜目,眸中冰涼一片,「可是那于我來說,那便是穿胸之劍錐心之痛!」

風獨影胸口澀成一團,眉頭亦隨之擰起。

曲殤看著她,靜靜的看了片刻,她忽然又輕輕笑起來,並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後面上那悲楚神色便隨著這一拍而去,「你莫要這樣看著我,那已經過去了,放手的亦不是你,而且我沒有死。」

風獨影深深吸一口,「你若死了,便等于是四哥親手殺的你,殺一個對他情深意重的女子。」她看著曲殤,鳳目有著淡淡的哀傷,「難怪四哥當年夜不能寐,惡夢不斷,所以才會愧疚多年亦不能忘。」

曲殤听得,神情微怔,然後輕輕嘆息一聲。

「後來你是如何得救的?」風獨影問她。

「自然是姐夫的人找到了重傷的我,將我救了回來。」曲殤苦澀一笑,「姐夫、姐姐見我如此,不忍責罵,盡管我悔恨不已,卻已難挽閩州的敗亡。那輿圖不但詳細的繪著閩州地形,還標明了姐夫囤兵囤糧之處,所以你們後來不過兩月便攻下了閩州。姐夫尋了死去的將士換了衣裳扮作他,爾後帶著十名忠士攜著姐姐與我逃出了閩州,隱遁山野,直到五年前才遷來這偏遠的沛城定居。」

風獨影恍然點頭,當年雖尋得韋氏夫婦尸首,但血污甚重,他們亦不曾仔細檢查,只派人好生安葬了事。

「說起來,我們該算仇人。」曲殤目望風獨影,卻無怨恨之色,「可我知道,姐夫失去閩州,我才該負大半責任。」

風獨影眉尖一動,看著她不語。

「當年因為我喜愛曲樂,才引得他入閩州;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方便了他探查閩州情況;因為我的不忍,才讓他盜圖順利出城。這些年我怨恨過,我恨自己,我也恨他,我還恨你們,我待他情深意重,卻抵不過你們八人的情義。有幾年我活在怨悔之中不能自拔,姐姐、姐夫卻始終對我百般包容、疼愛,我才能重新活了過來,我也才明白,生我的是父母,但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姐姐、姐夫,而于我最親最重要的也是姐姐、姐夫。」曲殤側首目望湖面,神色傷感亦惆悵,「若是如今的我,那樣的慘痛往事必然不會發生,可是啊……那是年少痴狂的我。而人生,是不能回頭的。」

風獨影默默不語,只是靜靜看著曲殤,看著她眉宇間的惆悵慢慢淡去,目中的傷感亦化作了平靜,心底不由得欽佩。

「其實……」曲殤忽又道,「這些若到了說書人口中,不過是一個愚昧的小姐愛上了敵人並被敵人利用、拋棄的濫俗故事。」她唇邊彎起一道淺笑,隱約一點嘲弄,「所以為這樣的故事而傷懷是很愚昧的。」

風獨影默然的會兒,才道︰「在旁人看來自然濫俗、愚昧,卻只有當事之人才知其傷之重,其心之痛。」

曲殤回首,略帶一點訝然,然後她輕輕嘆氣,「你若不是鳳影將軍,我們一定可以做朋友。」

風獨影淡淡一笑,「何必執著于‘朋友’兩字,人生際遇難測,浮萍相遇,可有片刻交心足矣。」

「呵呵……有道理。」曲殤望著風獨影燦然一笑,笑若花開,風華若水。

而風獨影看著她,想有這樣美麗解語的女子陪著四哥,有這樣聰慧闊達的女子做她的四嫂,夫復何求呢?所以,她輕聲道︰「曲小姐,和我去帝都吧。」

曲殤一怔,然後只是淡笑。

風獨影起身,負手身後,遙望水面,「誠如你說‘人生不能回頭’,可是人生是可以補救與償還的。」

曲殤亦站起身來,與風獨影並肩看著一池碧波,「我真的很欣賞將軍,但和你去帝都卻是不能了。」

風獨影側首,看著她,「小姐已放開了怨恨,何不成全了今生的情緣。」

曲殤搖頭一笑,笑得雲淡風清,「我是放開了所有的怨恨,但我亦放開了對他所有的情義。我本是不知,可今日看到你,我便知道我已心平氣和,了無愛恨。」

風獨影一呆,不知是該失望還是該歡喜。

「而且我雖放開了,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放開了我的手,不會忘記他負了我的情,不會忘記他奪了姐夫的閩州,所以我與他怎能再續前緣。」曲殤望著她,秋眸似水,靜如明鏡。

風獨影聞言,輕輕嘆息一聲,「站在我的立場,站在身為妹妹的立場,我請你同往帝都,因為我希望他此生能快樂。」她微頓,然後淡淡一笑,「其實站在你的立場來想,我的要求卻是過份了。」

曲殤一笑。

「只是我回到帝都後,會告訴四哥你未死。」風獨影再道。

曲殤聞言不甚在意,道︰「我此生不會與他再見。」

風獨影挑眉。

曲殤慧黠的眨眨眼楮,「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一生都記著我,日後無論他喜歡哪個女子,但窮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

風獨影一震,看著曲殤久久無語。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子。許久,她長長嘆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曲殤淡淡一笑,接道︰「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注○4]

風獨影頷首,有些遺憾,有些了然,「今日能聆听小姐的箜篌,甚為欣慰。望小姐保重,告辭。」她語罷轉身,抬步離去。

「將軍保重。」曲殤沖她的背影盈盈一禮。

[注○1]《詩經?叔于田》(大意︰那個人去打獵,巷子里空無一人。難道真的沒人?只是都比不上那個人,那麼英俊又仁厚!那個人去狩獵,蒼子里沒有了喝酒的人。難道真的沒人?只是都比不上那個人,那麼英俊又和善。那個人去了原野,巷子里沒有了騎馬的人。難道真的沒人?只是都比不上那個人,那麼英俊又威武!)

[注○2]《詩經?隰有萇楚》(大意︰一棵棵楊桃樹,長在沼澤地旁。婀娜多姿的枝條迎風飄搖。茁壯潤澤的小楊桃,羨慕你無知無識無煩惱。)

[注○3]相傳為嵇康所作,載自明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汪芝編輯的《西麓堂琴統》。

[注○4]杜甫《贈衛八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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