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個月前,岳凌樓一劍刺入紅葉月復中。
他並不想殺紅葉,但紅葉卻在他的劍下自殺。紅葉死後,岳凌樓作為一個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對紫星宮已經再無意義。並且,紅葉的死,令七宮主恨死岳凌樓,她曾一度想置岳凌樓于死地。但後來,岳凌樓卻被常楓冒死救出。幾番輾轉,他又去了杭州,找到月搖光。
岳凌樓知道,只憑現在自己的力量,別說是報仇了,就連保命都難。
所以他不得不依靠月搖光的力量。
但同時,就連岳凌樓自己也不知道,月搖光究竟有多值得依靠?
岳凌樓惟一知道的,就是——這是他的最後一條路。
如果不這樣走,他就不會再有反攻的機會,只會被紫星宮完全吞噬。即使這條路非常危險,非常曲折,並且盲目,看不到終點,但岳凌樓必須去走。因為只要他停下來,他付出的代價,將會是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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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岳凌樓身在杭州的消息流傳開來。
消息是月搖光故意放出去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引西盡愁現身;另一個就是引紫星宮來杭州。但消息已經放出大半個月,不僅西盡愁沒有出現,就連紫星宮,也都安靜非常。
這種異樣的平靜,令月搖光非常不安。
他仿佛可以預感,這一切表面看來的安寧,其實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漩渦。
紫星宮沒有動靜,是因為紫坤已經警告過七宮主,不準她再向岳凌樓尋仇。因為紫坤現在身在四川,只希望遠在雲南的紫星宮大本營,可以安安靜靜的,不要向外滋生事端,不然很容易月復背受敵。況且,即使岳凌樓對紫星宮已經沒用了,但他也不是一個非死不可的人。所以紫坤並不急著要他的命。
所以,權限被限的七宮主,即使知道岳凌樓身在杭州,也只能強壓恨意,不敢擅作主張派人到杭州去逮人。
而紫坤這邊,其實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去杭州。但並不著急,因為她在等人——等荊希唯。
以荊希唯為首的南天翔,在事實上已經投靠了紫星宮。而紫坤也對荊希唯許下諾言,說可以幫他從賀峰手里奪到北天翔。讓南北天翔門合而為一,並且交由荊家統領。這是荊希唯夢寐以求的事情,他當然不會拒絕,承諾說自己會率船隊,前去杭州。
所以,當南天翔的船隊,在荊希唯的率領下,由廣州向北出發時——紫星宮也終于行動!
他們集合了十三水寨的船只,順著長江,緩緩向杭州逼近。
紫星宮此行杭州,目標直指天翔門。
控制了千鴻一派,就等于控制了雲南;控制了十三水寨,就等于控制了四川。整片西南地區,都已被紫星勢力浸染。而現在,紫星宮又把目標漸漸向東方移去。
只要控制了天翔門,就等于控制了整片江南。
而更偏南的地方,廣州,還有荊希唯南天翔的勢力。所以,只要順利把天翔門收入囊中,到時候,整片長江以南地區,都會成為紫星宮的勢力範圍。而紫星宮的敵人,主要就是長安燕雲山莊。那里,武林同盟眼看就要集結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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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星宮已經開始行動,然而西盡愁,他卻始終沒有出現。
自從他在洛陽被人救走以後,幾乎再沒人見過他。他消失得很徹底,幾乎沒人敢肯定地說他身在何方,除了一個——就是歐陽揚音。
歐陽揚音一直和西盡愁在一起。
他們從洛陽回到杭州,並且從唐易的墓里,取走了啟天劍。那之後,他們依舊留在杭州,留在那座墳山上。現在並非掃墓時節,山上很清淨,少有人跡。在接近山頂的地方,他們找到一間廢棄已久的土地廟,暫住在里面。
歐陽揚音雖然和西盡愁在一起,但他們卻很少說話。
大多數時間,西盡愁都是一個人靜靜地抱劍坐在牆角,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像一具尸體。
歐陽揚音時常還會走動一下,在附近找點東西充饑。但西盡愁卻始終不吃不喝,就連動,都幾乎沒動過一下。歐陽揚音會在西盡愁腳邊放一些果子,並且每天都換,保持新鮮。但西盡愁卻從來沒有踫過一下。一開始,歐陽揚音的確很生氣。但後來,她漸漸明白了西盡愁的想法。
——西盡愁的不吃不喝,就好像在刻意試驗著什麼。
普通人餓那麼長時間,早就死了,但西盡愁卻沒死。
一劍穿心不會死,不吃不喝也不會死。
那個時候,西盡愁終于不再懷疑自己的身份——他是燕冥無憂,他無法逃避這個事實。
「不要再留在我身邊了,紫星宮遲早會找來,你會受到牽連。」
這是他們躲上山來以後,西盡愁對歐陽揚音說得最長的一句話。
那個時候天色已經很晚,歐陽揚音靠在牆邊,昏昏沉沉地正要睡著。突然听到西盡愁說話了,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睜開眼楮望著西盡愁,西盡愁已經站了起來,帶著他的劍,朝外面走去。歐陽揚音也急忙起身,跟在後面,追了出去。
夜空之中,銀白的下弦月,就像一條深深的傷口,非常刺眼。
西盡愁知道歐陽揚音跟在後面,但卻去沒有回頭,徑自走到一處山崖,用劍挖了一個長條狀的土坑。在這段時間里,歐陽揚音就站在後面靜靜地看著,什麼也沒問。
直到西盡愁把啟天劍放進那個土坑,再推土把劍埋起來,歐陽揚音才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真的已經決定了?」
西盡愁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把最後一捧土灑在坑上,看著啟天劍完全埋入土中,然後才苦笑一聲,不答反問︰「你要說我決定什麼了?」
「你既然葬劍,就說明你要拋棄你西盡愁的身份。」
西盡愁沒有向歐陽揚音解釋什麼,但歐陽揚音自己卻已猜透。也許,她真的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西盡愁的想法。所以她也非常明白,她和西盡愁錯過了,就真的是——錯過了。
「你難道還想做回燕冥無憂?」歐陽揚音吃力地問道,心口同時傳來一陣劇痛。
西盡愁笑了,他好像無論什麼時候都能笑出來,「我本來就不是西盡愁,所以談不上『拋棄』;我本來就是燕冥無憂,所以更談不上『做回』。」
說完這句話,西盡愁已經重新站了起來。
淡淡星輝落在他的臉上、肩上,看上去很冷。
「你想回燕雲山莊?」歐陽揚音上前一步,攔住西盡愁的去路。
西盡愁不置可否。
「你真的要做回燕冥無憂?」歐陽揚音不死心地又問。
「西盡愁又怎樣?燕冥無憂又怎樣?」
歐陽揚音不回答他,右手『唰』的向後一指,指著那埋有啟天劍的小土包,鄭重對西盡愁道︰「把劍挖出來!」
「我不會。」
「你必須挖出來!」歐陽揚音的聲音更加尖利。
然而西盡愁的回答,卻還是那平平淡淡的三個字,「我不會。」
「西盡愁是西盡愁,燕冥無憂是燕冥無憂。你埋掉西盡愁的啟天劍,就等于殺了西盡愁!——你不能殺了他!」
「……」西盡愁竟無言以對。
「我只認識西盡愁,不認識燕冥無憂!你不能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如果你真要放棄作為西盡愁時的一切,我不會放過你!」
「你何必這樣……歐陽?」
「你不會懂!如果你懂的話,六年前就不會喝下孟婆湯,就不會把一切記憶抹去!我不能像你一樣,可以那麼容易就選擇把記憶抹去!無論是痛也好,是愛也好,是恨也好……既然已經經歷過了,就不能那麼不負責任地抹去!」
「……」
「把劍挖出來!」歐陽揚音非常堅持,聲色俱厲。
「我不會……」
西盡愁的這三個字,讓歐陽揚音幾欲崩潰。
「你真的不挖?」歐陽揚音的喉嚨哽住了。
西盡愁點了點頭,「事到如今,西盡愁應該死了。但燕冥無憂,卻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很好……」歐陽揚音不再讓西盡愁挖劍,而是自己走到土包前,咬牙把劍挖了出來。
只听『噌』的一聲,青光出匣,啟天劍劍刃寒光凜凜,光華流轉。
歐陽揚音手持啟天劍,劍尖指向西盡愁,「如果你執意要殺西盡愁,我會用這把劍——替他報仇!」
話音一落,長劍如虹,直直朝西盡愁刺來——他沒有躲。
劍峰刺過外衣,刺過皮膚,刺過肌肉,刺過內髒,再從後背刺出來!
啟天劍從西盡愁的身體里出來時,劍刃已經被血水染紅,順著鋒刃一滴一滴墜落。歐陽揚音抽出了劍,由始至終,手腕沒有抖過一下。
劍尖從半空劃過,暗紅的血液在夜空化為一條鮮艷的弧線。
西盡愁捂住胸口,一陣暈眩,但他知道自己不會死——歐陽揚音也知道。
「西盡愁,我刺你一劍,你會痛,我要你記住這種痛!因為我身上的痛,比你痛上千百倍!」歐陽揚音聲嘶力竭地大吼,「你傷我的痛,比我現在傷你的痛,要痛上千百倍!」
「如果你不解氣,還可以再刺一劍,我不躲。」
西盡愁的身體搖搖欲墜,但他說的話卻是認真的。
歐陽揚音沒想到她得到的竟是這樣的回答,「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已經徹底絕望,雙膝一軟,竟跪倒在地,把染血的啟天劍插入土地。她低著頭,但听聲音,西盡愁知道她哭了。
兩人之間突然就這樣安靜下來,就像這黑夜沉重的寂靜一樣。
過了好久,西盡愁終于決定還是要走,但臨走之前,他對歐陽揚音說︰「歐陽,把孩子拿掉吧……」
話未說完,歐陽揚音卻已大笑起來,「孩子是我的,不要你管!」
「他會害死你的!」
「你已經讓西盡愁從這個世上消失了,還想讓這個孩子也一起消失麼!你為什麼要那麼殘忍地對待我!為什麼要把一切都從我身邊奪走,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做!……」
喊到這里時,歐陽揚音的聲音已經徹底嘶啞,說不出話。她吸了吸氣,無力地把頭深深埋在掌心,不再壓抑自己的哭聲。
她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哭,是痛苦,是悔恨,還是不甘,或者絕望?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全身都在痛,無論是頭還是心,全都痛得失去了知覺。
然而西盡愁,卻不知在時候,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