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 第二十七章

作者 ︰ youyu

皇宮,御書房。

宗明熹雙手捧腮,手肘支在書案上,不去理那些堆成小山狀的奏折,而是專注地凝視著牆上的一副畫。

那張畫是前不久,他硬從『沉宣殿』里取過來,掛在牆上的。畫上是一名黃衣的女子,背景是一樹繁盛的桃花,畫中有紛飛的花瓣,還有女子恬淡的笑靨。

畫上還題著詩句︰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自從那次在沉宣殿,宗明熹看了這副畫像一眼,就再也無法把畫中的女子忘記。

他對著那幅畫,有事沒事就神情凝望,一望就是大半天。

通常宗明熹批閱奏折,內閣首府延惟中奉了太後的命,要在一旁看著,不讓他偷懶。而今天延惟中正好有事不能來,于是就讓他的兒子延世蕃來頂他的班。一來對太後有個交待,二來也可以讓延世蕃多接近一下皇帝,討其歡心,加官進爵。

也許是天意,延世蕃來到御書房後,見皇帝只顧望著畫上的女子出神,動也不動奏折。延世蕃好奇之下,走近畫像一看,不由微微蹙眉。他總覺得那畫中女子有一絲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

「愛卿怎麼了?」見延世蕃冥思苦想,宗明熹好奇地問。

「微臣只是覺得……這畫中之人,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真的!」宗明熹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就差沒有箍住延世蕃的脖子,逼他說出詳情了。

「不過看這畫上章印,已是十八年前的東西。那個時候微臣不過只是一名孩童,不可能見過畫中之人才對……」

「你再仔細想想,也許你見到的是畫中美女的妹妹,或者其他什麼親戚呢?」

聞言,延世蕃再次偏頭一看,這次,他終于想出這人像誰了!

像的是當日在廣州,和洛少軒走在一起,並且還拿劍指著他的——岳凌樓!

思及此,延世蕃上前稟告道︰「皇上,微臣想起來了!這畫中之人好像岳凌樓!」

不僅是像,如果讓岳凌樓打扮成畫中女子的模樣,活生生就像畫中走出來一般。這麼一想,延世蕃微微抽氣,下意識地模模自己的下巴,覺得不可思議。

「你說的是真的?」宗明熹急忙跑到延世蕃身邊,拉著他的手,迫不及待要去找那畫中人,「愛卿,你帶路,朕要去見見那個岳凌樓!」

「這個恐怕……」延世蕃面露難色,「微臣不知道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只知道……他好像和鎮撫司錦衣衛里,一個叫洛少軒的人,關系很好……」

「洛少軒呢?那洛少軒呢,快帶朕去找他!」

延世蕃道︰「那洛少軒是鎮撫司帶刀都統洛宗建的兒子,洛家就在京城……」

「那太好了!」

宗明熹不等延世蕃把話講完,已經沖出門外,吩咐小太監們傳令下去,準備出宮的馬車了。

縱使延世蕃有百萬個不願意去洛府,但宗明熹熱情高漲,無論如何要拉著他跑這一趟。對方是皇上,延世蕃當然不敢推月兌,最後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馬車。

不多時,抵達洛府。

宗明熹不顧其他,推門就闖了進去,而湊巧的是,那個時候岳凌樓也正好在門的另一邊,正打算推門出去!于是只听『砰』的一聲,宗明熹一頭撞進岳凌樓的懷里!

「皇上小心!」延世蕃被嚇得心髒撲通一下。

而宗明熹一邊揉著腦袋,一邊抬頭,就在視線攀升到岳凌樓臉上的那一刻……他好像見到鬼似的『哇』了一聲,身子下意識地向後一靠,還好延世蕃及時扶住了他,他才沒有摔倒。

「皇上?……」岳凌樓剛才好像听到延世蕃是這樣喊的。

然而還不等岳凌樓反應過來,宗明熹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只見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岳凌樓的手,抬起頭來,雙眼已經感動得熱淚盈眶了,肉麻兮兮地說了一句︰「我終于找到你了……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

岳凌樓徹底愣住,渾身冷汗,蹙眉微恚道︰「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你一定就是神仙姐姐……你看,我把畫都帶來了……」

說著,宗明熹把手中畫卷一抖,那幅題有『人面桃花』的畫像,赫然出現在岳凌樓眼前!

記憶開始翻騰,就像洪水一般,把岳凌樓卷入了那段生命中最為黑暗的時期。

——他在耿家的十年。

在耿家那間廢棄的藏書閣里,也藏有這樣的一副畫,畫中同樣是一名黃衣的女子,同樣是一樹明麗的桃花,同樣是紛飛的花瓣,還有青綠的草,碧藍的天……

畫中女子同樣的微笑,同樣的題詞——人面桃花!

岳凌樓愣住了,喉嚨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卡住,喘不過氣。

他下意識地後退著,一步一步地後退著,輕輕搖著頭……

不相信,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幅畫竟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經親手放火,燒毀的畫……

竟然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

其實八年前,岳凌樓燒毀的畫,和現在宗明熹帶來的畫,並不是同一張。

在洛府的中堂,洛宗建把這個故事講給在場每個人听。

其中包括宗明熹,也包括岳凌樓。

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大概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耿原修的未婚妻慕容情,愛上了一個叫岳閑無名書生。兩人山盟海誓,私定終身,但是耿原修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然而即使困難重重,慕容情還是沒有放棄,她依舊偷偷和岳閑見面。後來慕容情懷上了岳閑的骨肉,慕容情沒有隱瞞,向耿原修坦白,她希望他能成全他們。

耿原修一怒之下差點殺了岳閑,但在慕容情的淚水之下,他終于妥協。

他答應可以不殺岳閑,但依然不肯解除和慕容情的婚約。他提出比試一場,如果岳閑可以勝過他,他就解除婚約。而耿原修提出的比試,就是——畫像。

耿原修相信,如果真的深愛一個人,一定可以把那個人畫得惟妙惟肖。

如果岳閑可以畫出比他更貼近真人的慕容情,耿原修就承認他比自己更愛慕容情。

兩人比畫那天,正值初春,耿家花園里,桃花正好盛放。慕容情身穿一襲明黃長裙,手持團扇站在桃樹之下。十米以外的地方,擺放著兩張畫桌,耿原修和岳閑用同樣的筆、同樣的墨、同樣的紙,同樣的硯……畫出了兩張不同的慕容情。

畫上都題著『人面桃花』。

然後耿原修請來當時全國盛名的十名著名畫師來鑒賞這兩幅畫,看究竟哪一張更接近真人。

鑒別的結果……耿原修一敗涂地……

十名畫師中,竟沒有一人認為他的畫捕捉到了慕容情的神韻。

徹底的失敗令耿原修無話可說,他認輸了,並且按照當初的約定,解除了和慕容情之間的婚約。慕容情嫁給了岳閑,十月之後,他們生下了岳凌樓。耿原修不願看慕容情跟岳閑受苦,于是他暗中用錢為岳閑打通了一條仕途。不久,岳閑終于考取功名,並且當上了杭州都司。

但是岳閑致死都不知道,他的仕途和功名,都是耿原修給他買下來的。

後來岳閑奉命查辦花獄火走私一案,但是這之中卻牽涉到耿原修。耿原修無法忍受岳閑在搶走自己的未婚妻後,又要毀掉他的事業。于是新仇舊恨讓耿原修狠狠地反咬了岳閑一口,岳閑被誣陷為勾結倭寇走私毒品的元凶,岳家被朝廷抄封。

耿原修本想把慕容情重新迎回耿家,但他萬沒有想到,但他來到岳府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兩具涼透的尸體——岳閑的,還有慕容情的。

耿原修永遠地失去了慕容情,但是他卻把慕容情的孩子,當時只有六歲的岳凌樓,接回了耿府,當成自己的孩子養大……

或者說是,當成慕容情養大……

當年的那兩張畫像,岳家的那張在抄家的時候被朝廷沒收,後來不知怎麼混入了收集歷朝秀女畫像的『沉宣殿』,前不久又被宗明熹發現。而另一張耿原修所繪的,卻被掛入了耿家的藏書閣,慢慢塵封。最後,完全毀滅在岳凌樓放的一場大火之中。

但是,這並不是絕對的真相,因為故事遠沒有這麼表面看來的這麼簡單……

其實當年耿原修提出用畫來決一勝負時,他本應有十足的勝算。他明明不可能輸給岳閑,但是他卻輸了。耿原修至死都不明白,他究竟輸在哪里……但是,慕容情卻明白,岳閑也明白……岳閑的好友洛宗建,也是明白的……

耿原修所畫,和岳閑所畫,根本就是兩個人。

耿原修畫的是一個慕容情,而岳閑畫的卻是另一個慕容情。

耿原修畫的是真正的慕容情,而岳閑畫的是假的慕容情,她真正的名字應該叫做『木絨芩』,和『紅葉』一樣,是一種植物的名稱。她們都是花獄火結出的果實,都是誕生在紫星宮里的孩子。『木絨芩』不是『慕容情』,她而不是慕容家的小姐——更不是耿原修的未婚妻!

二十多年前,耿原修帶慕容情來到廣州。

也就是在同一年,紫星宮乾坤分裂,紫乾帶著少數幾名追隨者也來到廣州,準備南下南洋。

耿原修和紫乾相遇了,他們達成花獄火買賣的協議;

慕容情和木絨芩也相遇了,她們因為名字相同,而成為很好的朋友。但慕容情和木絨芩相同的,也只僅僅是名字的念法而已,她們擁有完全不同的相貌。

慕容情愛的是耿原修,而木絨芩愛的卻是岳閑。

即使相處的時間很短,她們也像姐妹一般互相傾吐。

但是……

就在耿原修決定啟程回杭州的前一天晚上,事情發生了驚天的變化——慕容情死了!

慕容情被紫乾所殺,而木絨芩則被強制易容成了——慕容情!

紫乾殺慕容情,而把木絨芩留在耿原修身邊,只是為了更好地監視耿原修而已。

而對突然改變相貌,變成慕容情的木絨芩,紫乾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

相反,他好像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似的,對木絨芩說︰「你不是喜歡那個岳閑麼?如果你跟我到了南洋……也許一輩子就見不到岳閑了……但如果你只想留在中原,而不為我做任何事,也是不行……所以,你要成為慕容情……」

所以從那以後,木絨芩成了慕容情,成了耿原修的未婚妻,和耿原修回杭州。

木絨芩把一切告訴了岳閑,但她不準岳閑再把這件事情聲張出去,因為她怕事情敗露以後,紫乾會對自己和岳閑不利。所以木絨芩背負著慕容情的名字,背負著監視耿原修的任務,留在了耿府,但是她的心——卻一直在岳閑身上。

後來木絨芩終于不能忍受這種生活了,她一次一次地求耿原修解除婚約,但耿原修都沒有答應。終于有一天,她帶著懷孕的身體,哭倒在耿原修腳邊,她求他……

耿原修終于心軟,提出比畫……

但是耿原修心中的慕容情,始終是死去的慕容情,他筆下的慕容情,也是死去的慕容情。他無法畫出木絨芩的神韻,因為他愛的人不是她……

但是岳閑卻可以,即使木絨芩的容貌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木絨芩,但是那舉止和神態,只有他能好好捕捉……

正因為如此,那些被請來鑒定畫作的畫師們,才會一致認為岳閑更勝一籌。

耿原修輸了,木絨芩和岳閑成婚。

十個月後,他們的孩子出生,取名岳凌樓。

隨著岳凌樓一天天長大,木絨芩和岳閑都發現……他長得不想木絨芩,也不像岳閑……而像一個跟他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

——他像慕容情!

『這是復仇……』

木絨芩曾經在岳閑面前哭著這樣說。

這是無辜慘死的慕容情,在對她……對她奪走了她的生命,奪走了她的身份,奪走了她的愛情——復仇!

每當看著漸漸長大的岳凌樓,看著越來越像慕容情的岳凌樓……

木絨芩會怕,岳閑也會怕……

這是岳閑和木絨芩之間的秘密,他們把這個秘密藏了很多年。岳閑只告訴給洛宗建一個人。洛宗建也為他們隱藏了很多年。直到現在,才告訴給其他人,包括岳凌樓。

◆◇◆◇◆◇◆◇◆◇

在听完這個故事以後,偌大的中堂,听不到一點聲音。

所有人都沉默了,這個故事深深震撼了他們的心。

——這究竟是怎樣一段感情?又究竟是怎樣一段糾纏?

它折磨了所有的人,包括耿原修、慕容情,還有岳閑、木絨芩。

以及,岳凌樓。

一陣風吹了進來,宗明熹的手一抖,那張畫像飛了起來。

它從岳凌樓的眼前飛過,就好像是慕容情,從他眼前飛過一樣。

飛揚的桃花花瓣,好像從畫中飛了出來,在岳凌樓眼前紛亂;還有那首詩,也像從畫中飛了出來……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恍恍惚惚的,岳凌樓的耳邊好像傳來悠揚的歌聲……歌聲听上去很遠,就像是從天邊傳來……也許是洛府外面,河中畫舫歌女的聲音……因為隔得太遠,拉得太長,听上去有些淒涼……歌詞很模糊,隱隱約約听來就是︰

歲月蹉跎……

人物消磨……

昔日崢嶸……

今日……

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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