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樓第一次來到青神寨一線天瀑布的時候,還是夏天,他被月搖光帶來的。
那個時候,寒冰還沉在潭底,不像現在這樣把整片寒潭都凍結成一塊冰山。當時在寒潭邊上,還有一塊小小的墓碑。那牌刻得很早,是百年以前的東西,碑上字跡已經模糊,岳凌樓只能辨認出一個『友』字,月搖光曾經告訴過他,那上面還有一個『郁』字。
但是現在,西盡愁卻告訴岳凌樓,這碑文的全部︰『摯友郁辰銘之墓。』
這里,就是三百年前燕冥無憂埋下鴻鵠教主郁辰銘的地方。
燕冥無憂殺死郁辰銘後,從雪山中盜出聖血麒麟的肉身,把它和郁辰銘一起埋在水寨。
直到幾十年前,燕冥無憂又回到這里,立劍為誓,把隧道改成了迷幻陣,不準任何人踏入。
燕冥無憂曾經在這里隱居了數十年,直到遇到那個讓他喝下『孟婆湯』,告訴他一切可以重來的人。他拜那個人為師,去了洛陽,改名西盡愁。不久後便出師,繼承啟天劍,闖蕩了很多地方,邂逅了很多人,比如說歐陽揚音,還有尹昀。同時,也被卷入了很多是非,直到一年前,在雲南的離陽,他遇見了岳凌樓。
『救我……』
西盡愁永遠也無法忘記,岳凌樓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還有當時他抬頭看他的眼神。
那個時候,他以為自己可以救他。但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不但沒有救他,還讓他一次一次陷入危險,陷入絕望,陷入痛苦折磨的深淵。
這一線天下的寒潭,幾經風波,當初石頭堆出的墳墓已經不見。只有那塊墓碑,即使被層層沙石掩蓋,還能看見一點邊角。拂去碑上的泥土,西盡愁凝視碑上自己曾經刻下的字跡,那些塵封的回憶,那些被舍棄的記憶,猶如潮水一般涌起。
「郁辰銘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還有尹雙曳?」岳凌樓軟軟地靠了過來,指間輕輕拂過碑面上凹凸的字跡。
西盡愁搖搖頭,「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這輩子,我只有一個不會忘記的人……」
說著把碑牌倒轉,抽出隨身短刀,手腕舞動,在石碑背面刻下一行字︰『摯愛岳凌樓。』
「我又沒死……」
岳凌樓小聲地嘀咕,但蒼白的臉上,卻有了一絲笑容。西盡愁沒有解釋什麼,他把那塊石碑立了起來,重重插入土中。西盡愁逃出一枚血紅的戒指,帶到岳凌樓指上,那是隱劍,「不要再把它還給我了。」
點點頭,凝望著那塊石碑,岳凌樓神志有些恍惚。
仿佛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從什麼地方傳來。
這股香味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什麼地方聞見過。
沒有時間細想,西盡愁已經拉著他站了起來,「我們出去吧,找一個可以遠離一切的地方。」
岳凌樓點頭,跟著他。
夜深,風輕月暗。
在淡淡的月光下,他拉著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路邊景物變換,但始終不變的,是那陣清幽的香味。帶著淡淡的藥味,一直彌散在岳凌樓身旁。但突然,岳凌樓一下清醒,他發現那藥香不是圍繞著他,而是圍繞著西盡愁!
發覺岳凌樓的身體驀然一僵,西盡愁也停住了腳步。
岳凌樓捂頭後退——想起來了,他終于想起來了!
這香味就是上次西盡愁離開他時,讓他聞到的迷香。在那片迷香之中,他看到了一處世外桃源,一分無紛無擾的安靜,但那些都是迷香造出的幻覺!
而現在,這同樣的迷香——又會帶來怎樣的幻覺?
西盡愁轉身望著岳凌樓,突然伸出了那只不應該存在的右手——手中捏著一柱迷香。
他把迷香往地上一扔,用腳底捻熄。待香氣散盡,岳凌樓才發現,他眼前之人不是西盡愁——而是歐陽揚音!
「怎麼可能?」岳凌樓搖頭後退,差點一步踩空。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歐陽揚音聲音平靜。
「你們是怎麼換過來的?」
「從你聞到香味開始,你見到的西盡愁就是我。」
西盡愁一直留在一線天下,而歐陽揚音卻把岳凌樓帶到一處很高的懸崖。
懸崖邊上,獵獵的夜風把歐陽揚音的斗篷刮得『沙沙』作響,她冷冷的聲音夾在風中,好像利刃一般向岳凌樓襲來,「這一切,都是西盡愁的意思。我離開那天,他對我說的話,就是讓我把你帶到這里——這是青神寨地勢最高的地方。」
「不可能!」岳凌樓狂叫著,轉身向回跑去。
但歐陽揚音卻攔住了他,「你以為西盡愁會在原地等你回去?他早就走了。」
短短的一句話,讓岳凌樓瞬間凍結。
——早就走了?
最後的力氣好像都被抽離身體,雙腿承受不了身體的重量,輕輕一顫,岳凌樓跪坐在地。極度哽咽的喉嚨,努力了好幾次,才終于發出聲音,嘶啞地聞道︰「他在……什麼地方?」
「既然他想方設法離開你,你又何苦去找?」
「他到底在什麼地方!」岳凌樓狂吼著打斷歐陽揚音的話。
歐陽揚音被他吼得微微愣住,好一會兒,才帶著輕微的怒意,低聲道︰「他在一個你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不……」低微的悲鳴,撕心的痛楚,岳凌樓的身體漸漸蜷縮起來,把自己緊緊抱住,「不可能……」
前一秒,還在石碑上刻著『摯愛』兩個字。
但卻轉眼之間,拋棄自己而去?
「西盡愁要做的事,他一定會做。他早知道你會阻止,也早就想好了應對的辦法。即使你斬斷他的手,讓他無法殺死聖血麒麟,但他卻有辦法再次封住聖血麒麟,就像三百年前一樣。」歐陽揚音從岳凌樓身邊擦過,留下最後一句忠告,「你最好呆在這里不要亂走,因為不久之後——會有水災。」
◆◇◆◇◆◇◆◇◆◇
那一夜,岳凌樓在那懸崖上度過。
風很大很冷很狂,仿佛可以把他扯成碎片。
那一夜,耳邊都是呼嘯的冷風,灌入衣襟,奪走了身體的溫度。
他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把頭靠在膝蓋上。
直到第二天黎明,一陣腳步聲把他從恍惚中喚回現實。緩緩抬頭,他看到了月搖光,還有沈開陽和庭閣。
但是,月搖光竟一時沒有認出岳凌樓來——他不敢認。
因為岳凌樓那一頭青絲,竟在一夜之間,全都變成白發……
不僅顏色變得純白,而且被夜風刮了一晚,狂亂不堪。肩上、手上、頸脖上,全都被那顯眼的白色覆蓋。襯得他原本顏色就很淡的皮膚,更加透徹,好像半透明似的。
岳凌樓站了起來,清晨的熹光浮在他的身體四周,好像一圈淡淡的光暈。
「回京城吧。」月搖光終于開口,不是強迫,更像是邀請。
要騙過太後,月搖光有千百種辦法,他會奉命搜捕岳凌樓,不僅是畏懼毒藥而已,還有一個原因——他想見見他。
然而岳凌樓卻搖了搖頭,什麼話也不說。
這時,水零兒突然出現在眾人身後。她的出現,讓月搖光面露疑色,絕對意外。水零兒是為了見月搖光而來,並且告訴他一件事情,「月搖光,雖然我很討厭你。但有件事瞞了你很久,我有些過意不去。」
月搖光回頭望著她,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你沒有中毒。」水零兒沉下了眼,「因為真正的北極劍,早在十年前,就被折斷了。」
「這不可能!」月搖光不信。
「是真的。」
水零兒講起了一段往事。
十年前,少教主楊鷹不巧折斷了北極劍,為了修劍,他去了雲南,拜托紫星宮替他接好北極劍。而當時為他修劍的人,就是紅葉。
紅葉修不好劍,只好偽造一把,讓楊鷹帶回北極教。
假的北極劍上沒有劍毒,這個秘密,連前教主都不知道,但楊鷹卻告訴了當時北極教排名第一的殺手,沙華。
沙華答應幫他隱瞞這個秘密,所以從十年前開始,成為七星成員的人,都沒有被劍毒所傷。
月搖光,沈開陽,庭閣,其實他們三人都沒有中毒。他們身上的傷口,都是沙華用高超的劍術偽造出來的。也只有沙華才有那個本事,眨眼之間,在同一個位置,劃出上千條傷痕,偽造出極像北極劍傷的傷口。
所以自從五年前,沙華死後,再沒有人可以偽造出北極劍的傷痕。
而這,也是北極教在沙華死後,徹底解散的原因之一。
淡淡地講完這一段故事,水零兒本以為月搖光會吃驚地說不出話,但誰知短暫的沉寂之後,月搖光竟大笑起來。他笑自己被一個謊言騙得團團轉,為了解開那並不存在的劍毒,他投靠紫星宮,投靠延惟中,接近太後,最後竟得到這樣一個真相——根本什麼毒都沒有!?
在月搖光的笑聲之中,腳下的大地突然傳來一陣顫抖!
「你們看那邊!」沈開陽突然指著西方大叫起來。
眾人齊齊扭頭,竟是滔天巨浪排空而來,那翻江倒海的氣勢,好像連山崖都可以壓倒!潮浪掀飛竟達到十米來高!來勢洶洶,甚是恐怖!
「可惡!」月搖光捏拳咒罵一句,「一定是什麼人炸開了水壩!」
潮浪在他們腳邊炸開,激飛的水點向下雨一樣劈頭蓋臉打下!巨大的轟響好像可以把鼓膜震穿,月搖光等人都不禁後退。
然而卻有一人,始終未動。
望著那濁浪排空的奔騰,岳凌樓突然清醒,耳邊仿佛響起了歐陽揚音昨夜的話︰
『這里是青神寨地勢最高的地方……』
『可能會有水災……』
這一切,是否證明歐陽揚音知道這場水災的到來,而她把自己帶到這處懸崖,為的就是讓自己避開這次水災?
那麼安排著一切的人,那個炸開水壩、水淹十三寨的人……
——只有一個可能!
想到這里,岳凌樓竟轉身向那滔天的巨浪走去。
身後,好像有什麼人在狂喊,但那聲音已經被巨浪淹沒,听不真切。
現在,岳凌樓眼中看見的,只有這一片巨浪;耳中听到的,也只有這一片轟鳴;腦中想到的,也只有那唯一的可能——是西盡愁!
是他,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炸掉水壩,水淹十三寨,為的就重新封印聖血麒麟的肉身!
岳凌樓站在懸崖邊上,巨浪向他撲來,一聲巨大的轟鳴!
岳凌樓的身體消失在那片混濁的浪花中!
滾滾翻騰的巨浪,奔流不息的潮水,卷著岳凌樓的身體,消失在天際盡頭。
◆◇◆◇◆◇◆◇◆◇
這不是自殺,而是賭博,岳凌樓賭的是西盡愁的一句話。
『當一切結束,如果你還想見我,我會出現。』
一切已經結束,西盡愁,我想見你,你在哪里?
身體被巨浪挾著不停沉浮,但岳凌樓翻騰的思緒卻沒有停止。歐陽揚音說的那個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是否就是這一片水底?
——你以為我不通水性,你又躲在水下,我就找不到你了麼?
身體漸漸下沉,不能呼吸的感覺不再像以前那麼恐怖。
岳凌樓不會溺死,因為他從尹 那里繼承了聖血麒麟的另一半靈魂。他是和西盡愁一樣的體質,一樣不死不滅、一樣長生的體質。
『你們應該在一起。』
因為這個原因,尹 自殺。
水下,岳凌樓竟緩緩睜開了眼楮。
他看到了一處冰山,冰山中凍結著聖血麒麟的肉身,而那冰山邊上,還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岳凌樓靠了過去,他看見西盡愁已經閉上了眼楮。他捧起了他的臉,想把他喚醒,但對方卻沒有絲毫反應,就像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沉睡。
——的確應該好好休息了,你太累。
拉住了他的手,岳凌樓也慢慢閉眼。
——我會等你醒來,無論多久。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
我會一直在這里,一直在你身邊,等待著你再次睜眼。
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
水寨大潮,整整三天,才算平息。
若干天以後,在東方的河口,漁夫發現一塊石碑。那是水寨大潮時,從上游沖下來的。漁夫雖然不識字,但卻把那塊石碑立在了河口。
碑上五個字,其中三個都已模糊。
只有最上面的兩個字,也是刻的最深的兩個,清晰奪目。
——摯愛。
面朝藍天浮雲,望著海枯石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