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聲慘叫劃破了夜的寧靜,聞聲而來的佣人們卻被芙蓉攔在了門外。
「沒事,你們下去吧。」
芙蓉淡淡的一句話,就把僕人們全部擋住了。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听剛才那叫聲,像是個孩子發出的。但卻不像是耿芸的聲音,倒像是那名剛入耿府不久的男孩在尖叫。僕從們都知道那男孩身份不簡單,所以不敢多問,甚至連議論也不敢,悻悻而退。
芙蓉不帶任何表情地闔上門,甚至連聞訊趕來的長夫人敲門,她都沒有開過。只推月兌說自己身體不好,吹不得風,如果長夫人有什麼話,就請在門外說。長夫人一時氣急,亂罵了幾聲,還是只有甩袖離去。直到耿原修趕來,芙蓉才又打開了門。
「到底出了什麼事?」耿原修一進門就大吼,卻在發現床上*躺著的岳凌樓後,壓低了聲音。此時的岳凌樓雙目輕闔,睡得正熟。不忍心吵醒他,耿原修低聲音問道︰「他到底怎麼了?」
芙蓉搖搖頭,坐在床邊,手指從小凌樓的臉上輕輕劃過,一邊撫mo,一邊說道︰「剛才沐浴的時候,他突然溺水了。」
「溺水?!」耿原修嚇了一跳。從來沒有听說有人洗澡,可以洗到溺水的。而且又不是在河里洗,而是在澡盆里。站直的話,水位只到腰部,怎麼可能溺水?!
芙蓉嘆氣道︰「他說有人在水里拉他。他說他看見他娘在水里,拉了他的手,不準他走,要把他拉到水底去……」
「情兒……」耿原修的神色變了,有點惘然若失,下意識地搖著頭,念叨著,「怎麼可能……不可能的啊……情兒她,不可能的啊……」
芙蓉嘆氣道︰「可能是幻覺。畢竟,凌樓還是個六歲大的孩子,親眼目睹生父殺了親娘,承受不了,才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這是心病,過些時日,慢慢就會好起來的。」邊說著,邊心痛地顰起了眉,微微嘆氣。
聞言,耿原修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囑咐芙蓉好好照看著這孩子,負手離開。
目送著耿原修的背影,芙蓉的目光變得空洞。房間內搖曳不定的燭火,把她的臉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她縴細慘白的手指依舊停留在小凌樓的臉頰,但卻不自覺地開始顫抖。睡夢中的小凌樓皺起了眉,像是做起了什麼噩夢。
從那一夜開始,好像所有人,都慢慢被什麼東西魘住了。
那樣東西,先魘住了耿原修、岳凌樓,繼而整個耿府、耿府里的所有人——長夫人、嫣姨、雪姨、芙蓉、耿芸、耿奕,甚至是奴婢丫鬟,都走進了一場漫長的噩夢。
他們都被一個喚作『慕容情』的幽魂,駐進了心髒,慢慢化為一個心魔,被魘得迷了心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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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的推移,岳凌樓也漸漸熟悉了耿府的生活。這耿府的人雖然很雜,但和他關系親近的人卻很少。長夫人一直對他懷有敵意,從沒給過他好臉色。嫣姨很怕他,每次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
還記得有一次,耿家為嫣姨肚子里即將出生的孩子舉行祈福祭。高朋滿座,喜氣洋洋,興頭上的耿原修叫小凌樓去給嫣姨行個禮,掏份小禮物做獎賞,誰知小凌樓剛走到她身邊,她就嚇得神經質地大叫起來。發瘋似的推開眾人,沖回了房間。
耿原修大發脾氣,宴會不了了之,眾人掃興而歸。
听說那天夜里,嫣姨在房間里哭鬧了一整晚,使勁打自己的肚子,好幾名丫鬟一起去拉,才總算是把她拉住了。她發瘋似的大喊著她不要這個孩子,什麼祈福,什麼母子平安,她都不要,就算孩子生下來了,也是個怪物,她不要養一個怪物。她說慕容情還是不肯放過她們,即使已經離開了整整七年,最後還是陰魂不散地回來了……
那之後不久,便傳來了嫣姨流產的消息。
大夫診斷後,說那是孕婦情緒不穩定所致。耿原修漸漸疏遠了他,也不準岳凌樓去見她,說她得了失心瘋,發起病來會傷了岳凌樓。而那之後,嫣姨所住的『流雲閣』就變成了冷宮,少有人去,只有一兩個照顧起居的丫鬟,定期會去打點一下。
此後好多年,岳凌樓再沒有見到那個女人,而人們的對話中,關于她的話題也越來越少,好像她已經不復存在,漸漸被人們從記憶里抹去。
只有流雲閣前,那積滿灰塵的台階,岳凌樓偶爾會在那里駐足,但從未走進。
也許,那流雲閣里已經沒有人了吧?他想。
也許那個叫嫣姨的女子早就死了,被簡單地掩埋。畢竟,就算形體沒死,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活著只是行尸走肉。
雪姨和岳凌樓的接觸也很少,不過每次見面的時候,都會說一些尖酸刻薄的話。那些話不是針對岳凌樓,也不是針對慕容情,而是針對耿原修的。在這個耿府里,只有她最不怕耿原修,總是跟耿原修大吵大鬧,所以也常常挨打。
那張蒼白的臉經常被打得高高腫起,不能出門見人。雪姨便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閉門不出,只吩咐幾個小丫鬟定時送來飯菜。
她的房間,隨時都可以听到『乒乒乓乓』砸摔東西的聲音。有好幾次,岳凌樓從她院子外面經過,遠遠駐足,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听著里面傳出的令人心驚膽戰的瘋笑,就忍不住渾身發涼。
所有的人,都不正常。
所有的人,都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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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剛來耿府的時候,岳凌樓根本就無法踫水,在水里,總是能看到一個清幽幽的影子,甚至耳邊還可以听到母親如夢囈般的話語。那個聲音引著他,把他玩水里拉,以至于他一次又一次地險些把自己溺死在澡盆里。
幼年時對水的恐懼,就是此後十年,岳凌樓始終無法學會泳術的原因。
後來,無奈之下,每次沐浴芙蓉都會守在他的身邊,怕他出事。後來,岳凌樓漸漸大了,芙蓉也覺得有些不妥,但仍然放心不下。于是對耿原修提議說,讓長夫人照顧著岳凌樓,畢竟,耿奕住在那里,他長岳凌樓兩歲,也算個大哥哥了,可以互相照顧一下。
耿原修點頭同意,長夫人也沒有提出異意,所以事情就這麼草草定了下來。
岳凌樓進入耿府的第三年,他離開了『芙蓉庭』,搬入了『慈蘭軒』,開始和耿奕、長夫人共同生活在一起。
那一年,岳凌樓九歲,耿奕十一歲,耿原修三十五。
臨走時,芙蓉蹲子,模了模小凌樓的頭,交給他一只小小的雛鳥,輕聲道︰「到了慈蘭軒,凡事都要听夫人的話,夫人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然惹得她生氣了,最後吃虧的,還是你。」
岳凌樓點了點頭,把芙蓉送給她的小雛鳥捂在手心,生怕它會飛走了。
見狀,芙蓉恬淡地笑了笑,淡淡道︰「不用擔心,就算它飛走了,也總會飛回來了的。因為它是金絲翼,整個杭州城,只有耿家養得了金絲翼。」
金絲翼原本是來自南洋的海鳥,後來耿原修買了幾只帶回江南,當成禮物送給曾經是他未婚妻的慕容情,取名『金絲翼』。
那鳥兒嘴刁,習慣了南洋的海風,不習慣江南的細雨,養起來非常麻煩。慕容情悉心照料著它們,用上好的珍珠粉喂著,一養就養了好幾年。後來,她覺得鳥兒關在籠子里太可憐,就全給放了。
沒想到幾個月後,金絲翼又飛了回來,還帶它們的孩子,一起飛回了耿府。原來,被慕容情寵壞了的金絲翼,早已離不開耿府。那後來,慕容情就任由金絲翼在耿家的院子里飛來飛去,再也不用籠子關。
因為她知道,它們再也飛不出去了,即使飛出去,也會回來,一輩子都逃不開……
芙蓉把小凌樓的手捂住,聲音隱隱有些哽咽︰「凌樓,你娘還在耿家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話︰並不是金絲翼在貪圖著耿家的什麼,而是它和耿家的牽絆太深了……深到連它自己都無法逃離……它是耿家的鳥,即使沒有籠子,即使來去自如,即使有一對漂亮的翅膀,但它卻永遠也無法離開耿家……就算飛得再遠、再高,終會回來,因為它是耿家的鳥……永遠都是,耿家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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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耿原修放慕容情飛出去過一次。
但是十年後,岳凌樓卻代替她再次回到這里。
其實慕容情並沒有虧欠耿家什麼,但是岳凌樓,卻替她還了很多很多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