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 第七章

作者 ︰ youyu

那天夜里,岳凌樓並沒有睡好,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夢半醒之間,他听見了什麼東西撞到窗格子的聲音,還有翅膀『撲稜撲稜』振動的聲音,刺耳的鳥鳴,尖銳得好像可以刺破他的鼓膜。他驀然睜眼,望著垂下紗帳的床頂,胸口澎湃得厲害。

翻身跳下了床,朝窗口跑去,一掌推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除了冷冷的灌入身體的夜風,他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感受不到了。從來沒有這麼慌亂過,只是被耿原修看了一眼而已,他就亂得難以入眠。

耿原修看著他的眼神,好像可以穿透他的身體,看到了更深更深的地方。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到底是……

好像身體里有什麼東西要覺醒了,那樣東西在撞擊著自己的身體,吼叫著放它出去!放它出去!岳凌樓捂住心口,背靠著牆壁蜷縮體。好無助,好無奈,不知W@道該怎麼辦,有誰可以告訴他,他可以怎麼辦?有誰可以告訴他,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雙耳開始齊聲轟鳴,轟鳴中隱藏著微微的鳥鳴。

那種鳥鳴聲他听過,在他被接到耿府時,那頂華麗的轎子里,耿原修曾經告訴過他︰那是金絲翼,那是耿家的鳥,那是一種永遠也飛不出耿家的鳥……

◆◇◆◇◆◇◆◇◆◇

第二天,岳凌樓沒有去上羊偉民的課,那是他三年來第一次缺席。

他憑著記憶有回到了芙蓉庭,他好想見芙蓉,告訴她自己心中的不安和恐懼。這諾大的耿府,只有在芙蓉那里,他才可以感到僅有的一點家的溫暖,好像一只流落無依的孤獸,在蓉姨那里得到了一片休養的淨土。

但事不從人願,他迷路了。

雖然已經來到耿家整整三年,但是岳凌樓絕少到處走動。因為他覺得,這個院子里,幾乎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他。他害怕那種眼神,不想和那種眼神踫上。他避開眾人,一直孤獨地生活在有限的空間里。

這次,是他第一次想去找什麼人。

然而,他踫上的人卻是——雪姨。

那天,雪姨還是和往常一樣,披散著柔順的長發,獨自坐在庭院前的欄桿上眺望著遠方。

說遠方也許有點奇怪,因為在她前方二十米處,一道紅色的牆壁幾乎可以阻斷她所有視線,她就一直望著那道牆壁出神。

直到岳凌樓小小的身影,在牆壁中央敞開的門前晃了一晃,才把她的神智拉回了現實。

岳凌樓一見雪姨,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扭頭想走,卻被雪姨喚住︰「好不容易來了,不坐坐就走?你來耿家也三年了,怎麼從來不見你來給我請安?是否忘了我這個小姨?」

雪姨的話咄咄逼人,岳凌樓抿抿下唇,認錯似的低頭不語。

雪姨倨傲地一笑︰「罷了,不用做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在我這里不受用。」說著衣袖一揮,在身邊的闌干上一掃,好想是在邀請岳凌樓坐下。

岳凌樓立在原地不動,他一心只想去見蓉姨,知道不能在此地耽擱時間。

見他半天沒有反應,雪姨冷冷一笑︰「怎麼?是不是從芙蓉那里听到我的壞話,不敢靠近我了?芙蓉那個女人,表面看起來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其實骨子里,比誰都壞。」

聞言,岳凌樓驀然抬頭,眼中盡是不滿,好像在抗議雪姨的出口傷人。

雪姨和岳凌樓對視著,好一會兒,那凜冽的目光才軟化下來。不僅是目光,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軟了下來︰「坐吧,陪陪我,我想跟你說說話,僅此而已。」

她生得真的很美,即使臉上沒有任何紅妝,即使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睡衣,但這些,都不足以折損她的半分容光。特別是偶爾溫柔起來的時候,眼底那抹幽長的哀傷,總是可以勾得人心里發疼。

「可是我……」岳凌樓開口想要拒絕,但卻想不出借口。

雪姨好似沒看到岳凌樓的為難,低頭輕嘆,問道︰「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也九歲了吧?」頓了頓,才又說,「我也是听別人說的,你娘來耿家時,也差不多是你這般年歲……」

娘?!一听話題突然扯到他娘身上,岳凌樓忍不住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全身為之一振。

雪姨抬頭看了他一眼,把他的反應全都看在眼中,好像正和了她的猜想,于是淺淺一笑,又道︰「那個時候的老爺,也只有十五六歲。第一次見到慕容家的小女兒,驚若天人。慕容家和耿家本來就訂下了婚約,而你娘,就以耿原修未婚妻子的身份,住進了耿家。」慘淡地一笑,「那個時候,我還在娘胎里呢……」

岳凌樓已經忘了要去找芙蓉的事,他已經完全被雪姨的話吸引住了。

「我娘她怎麼會是……」

「她當然會。」雪姨打斷岳凌樓的問話,繼續道,「她是老爺這輩子唯一愛著的人,他們本來有緣有分,可以結成連理,共享天倫,但是——有一天,她的心變了。她說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她求老爺放了她,解除婚約。然後老爺答應了她,她嫁給了那個男人,不久,就生下了你。」

第一次有人這樣當著岳凌樓的面,毫不隱晦地告訴他這些事情。原來,娘竟然是老爺的未婚妻,怎麼會這樣?一時之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岳凌樓略顯無助地後退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道︰「那、那麼我娘家里還有……」

本來想問還有什麼人,但是話只說到一半,卻被雪姨的一根手指按住了嘴唇,發不出聲來。

雪姨凝視著岳凌樓的眸子,眼神變得有些瘋癲,瞳孔漸漸失去焦距,好像是被什麼操縱了似的,如夢囈般念道︰「不要說『還有』,因為『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了……全部,都沒有了……」

岳凌樓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雪姨早已听不見他的問話,站起身來,突然仰天大笑,笑中帶淚︰「沒有……什麼都沒有了……都沒有了……」

「雪姨!」

岳凌樓一把拉住了她,執意要問出一個答案來。

雪姨突然不笑了,好像受到了什麼驚嚇,雙瞳睜得大大的,機械般低頭,望著岳凌樓,突然蹲下,一把抓了他的肩膀。岳凌樓被嚇了一跳,怔怔望著她,好想就這樣揮開她逃走,但無奈肩膀被抓得死死的,怎麼掙也掙不開。

「我告訴你。」雪姨突然又開口,帶著驚懼的表情說,「是一場疫病,那場疫病奪走了慕容家幾乎所有人的命。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場疫病中,只有你娘她活下來了,因為她在耿家,沒有受到疫病的毒害。但是,慕容家其他的人……全都死了……」

話說到此,突然哽住,雪姨的雙手驀然縮緊。岳凌樓被抓得發痛,忍不住皺緊了眉。雪姨突然不說話了,只是笑,笑聲時停時續,「呵,……呵呵……」听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她問岳凌樓︰「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那場疫病嗎?你知道為什麼嗎?」

岳凌樓使勁搖頭,他好想跑,逃開這個發瘋的女人。

但是雪姨的瘋言瘋語還在繼續︰「我來告訴你,只因為你娘說了一句話——她說她想回家,然後,她的家就沒有了。你知不知道?只因為她想回家,那個人就讓她的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個時候,他只有十五歲啊……他怎麼可以做出這麼狠毒的事來……他的心究竟是怎麼長的?!我真該看看他的心究竟是怎麼長的……」

雪姨越說越瘋狂,拼命搖動著岳凌樓的肩膀。岳凌樓只覺得身上的肉都快要被她揪下來了,哭喊道︰「不,不要……放開我……你放開我……」

「我不放開你,我絕對不會放開你。」雪姨一邊說,一邊把岳凌樓抱入懷中,雙臂緊扣,好像想把他扣死在自己的懷里似的,「樓,凌樓……我可憐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姓什麼?我也姓慕容——慕容雪。」

什麼?!

岳凌樓不再掙扎,他被雪姨的話震得頭腦一片空白。

慕容……慕容雪……那麼,難道雪姨會是……

緊緊抱住岳凌樓,雪姨嚶嚶的哭泣著︰「那場疫病發生時,我還在娘胎里。我娘死後不久,疫病結束了,我被剖月復取出,這才活了下來……」抬起頭,模模小凌樓的臉,雪姨用抖個不停的聲音說,「叫我,凌樓……我好想听你叫我姨,雪姨……整個耿府,只有我,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姨……」

說到這里,就又泣不成聲。她望著岳凌樓的臉,用手撥開他耳邊的亂發,仔細地看著他的臉,手指撫mo過他臉龐的每一處皮膚,「我才是你的姨啊……凌樓,你認我啊……」

那名美貌的女子,此時哭起來,美得更加攝魂奪魄,特別是那雙盈滿了淚水的眼瞳,簡直就像施過咒術一般,令人不敢去看。生怕一看,就會著了她的魔。

雪姨還在岳凌樓耳邊叫著,哭著,哀求著。但是岳凌樓,卻早已听不進她的話了。他只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怕,他只想逃離這里。

抓住空隙,岳凌樓揮開了雪姨的手,埋頭沖出了她的院子。

所有人都不正常,真的……

只要在這里——所有人,都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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