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樓病著的時候,耿原修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直到岳凌樓的高燒退了,他還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不出來,不吃也不喝。只是偶爾可以听到一些乒乒乓乓的聲音,才讓人放心他沒有餓死。沒有人敢去勸他出來,這個書房,長夫人來過,雪姨來過,蓉姨也來過,但都沒有人敢抬手敲門。
一直到第三天傍晚,芙蓉才把岳凌樓帶到了這里。
「只有你才能把老爺叫出來,如果老爺再不出來,他的身子會撐不住的……」蓉姨這樣說著,把岳凌樓牽到了門邊。岳凌樓不安地抬頭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像是一只無依無靠的鳥雀。芙蓉低下了頭,不敢和岳凌樓的目光相接,「只有你可以……」留下這句話,她轉身離開。
那個時候,有飛鳥撲稜展翅的聲音傳到耳邊,還有那些輕捷翱翔雲端的影子劃過眼際。
金絲翼……它叫金絲翼……
第一次看見它的影子,是在杭州城喧囂市集的上空。但那是一種永遠無法耿家的飛鳥,它的籠子很大,大到漫無邊際,大到可以網羅它的生生世世,還有世世代代。
暮色蒼涼,倦鳥知還。
是否真的到了,該回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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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樓在門外站了很久,直到他鼓起勇氣,想抬手敲門的時候,那門扉卻從里面被推開了。
看到站在門口的岳凌樓,耿原修並沒有露出太多吃驚,他垂手撫mo著岳凌樓的後腦,好像是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用這種動作告訴他,讓他走。
岳凌樓抬頭望著耿原修,那個高大的男人,和三天前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簡直是判若兩人。顴骨高高凸起,眼眶深深陷下,滿面都是苦難深重的不展愁容,嘴唇緊緊抿住,牙關咬得使力,隱約可見嘴角的肌肉,都在一陣陣的抽搐。
總覺得這耿家諾大的院子里,每個人都活得好痛苦……
岳凌樓的身體抖了一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芙蓉讓他把老爺叫出來,現在老爺自己出來了,他該干什麼呢?岳凌樓正在發呆,突然覺得撫在後腦上的熱度突然消失了,扭頭一看,這才發現耿原修已經蹲在自己身邊。
耿原修沒有笑,冷淡的表情好像敷上了一層冰霜,他平視著岳凌樓的雙眼,他問他︰「從前有一只我很喜歡的鳥,她說她想飛,我就讓她飛了出去。但是現在,她又飛了回來……飛回來了,到底是為了什麼……」
「……」
岳凌樓一直沒有應答,只是耿原修一個人在喋喋不休︰「只有這里,才是她應該呆的地方,也只有這里,才是她的最終歸宿。她是後悔了,然後回來了……她的心里,是否還有那麼一點,是念著我的?即使只是那麼一點……也是一次機會,重來的機會……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一切都重新開始……我不會再放她飛走,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後悔,她會回來……我不能讓她後悔,所以……不能放她飛走……」
耿原修輕輕抱住了岳凌樓僵硬的身體,抱入自己懷中。他把頭埋在岳凌樓的頸窩,舌尖踫觸著緊緊繃起的細女敕皮膚。深深吮吸著他的味道,很甜美的味道,清淡的馨香。在那個地方,他可以聞到慕容情的香味,一種可以勾起他很多本能的味道。
突然覺得頭腦有些昏昏沉沉的,時空倒退,一個一個黑色的漩渦裹住了他的身體,把他拉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記憶里,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女孩永遠在對著他笑。然後是滿樹的桃花紅了,艷了,粉色的花瓣飄零了滿天。他輕輕朝她靠去,她也朝著他微笑,然後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她也回親了他的。
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已經很久很久了……
那個時候,慕容情七歲,耿原修十五——那是慕容情進耿府的第一個夏季。
「老、老爺……」
岳凌樓發顫的聲音把耿原修拉回了現實。耿原修驚了一下,倒抽一口涼氣,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所做的事情。驀然起身,有些驚惶失措地捂住了臉。天啊,那一瞬間,他的記憶產生了交錯,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做回那個只有十五歲的自己。
岳凌樓怔怔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抬手模了模脖子上被吻過的地方,那里還殘留著暖暖的溫度,和潮濕的觸覺。他覺得自己的腿有點站不穩,腦袋里也暈乎乎的。
後來,耿原修牽著他的手,把他送回了慈蘭軒。遠遠的,就可以听見長夫人罵人的聲音。耿原修不禁皺眉,並沒有進去。他拍了拍岳凌樓的肩膀,示意讓他自己回去。岳凌樓望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埋頭就朝軒內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敢回頭,但其實不用回頭,他都可以感受到一股仿佛可以燃燒起來的視線,一直注視著自己的背影,一分一寸都沒有移開。
意味著什麼?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麼……
岳凌樓不禁抬手撫上了自己的脖子,他看不見那個地方,已經留下了一塊紅紅的印記。他只覺得那塊皮膚好熱,熱得好像要燃燒起來。他的手一直捂在那塊發熱的地方,走進了中堂。
長夫人正好站在那里,看見岳凌樓回來了,一把揪住了他,拉到身邊,正想質問幾句,卻發現岳凌樓神色古怪,而且右手還緊緊捂著脖子,頓時心下生疑,吼道︰「小雜種,你又跑哪兒去了!你捂著脖子干什麼!松開,你給我松開!」
一邊吼,一邊扯岳凌樓的胳膊。岳凌樓當然敵不過她,沒掙扎到兩下,就被她拉開了手。長夫人的目光剛一觸及岳凌樓頸脖上的那一塊紅斑,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睜得極大,好像要從眼眶里跳月兌出來!
岳凌樓被她看得害怕,低下頭去,身子止不住的瑟瑟發起抖來。
突然,長夫人一聲大笑,捂住了臉,發瘋似的朝著屋頂又叫又笑︰「天啊!天啊……終于來了,終于還是來了……慕容情!慕容情!哈哈……我斗不過你,即使你死了,我還是斗不過你!你笑啊,你贏了!哈哈哈……哈哈……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