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兒住進芙蓉庭的第三年,耿奕上了她。
那是一個春季,窗外盛開著明媚的芙蓉花。清晨的熹光柔和而又溫暖,清兒把頭靠上了耿奕的後背。昨夜的一切就像做夢一樣,她一直默默愛慕著的少爺擁抱了她。而且當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少爺還沒有離去,依舊躺在自己身邊。
原來不是做夢,真的不是做夢。一瞬間的幸福,讓清兒感動的就快哭出來。她抱住耿奕,軟軟的身子貼了上去。在耿奕身上,可以聞到一股非常熟悉,她又非常喜歡的氣息。以前,在長夫人的眼皮底下,她都小心翼翼地和少爺保持著距離,然而現在,卻可以和少爺如此貼近……
這個時候,耿奕的身體動了動。清兒听見了他嘆氣的聲音,急忙問道︰「怎麼了?」
耿奕半天都不說話,清兒有些著急,又問了一遍。這次,耿奕才用一個問句回答了她︰「清兒,你第一次睡的男人,是不是耿原修?」
他不說是他爹,而直呼其名。因為在耿奕心里,他早就不把耿原修當爹了。
清兒的身子猛然一顫,什麼動作都僵硬了,只有心,發瘋似的狂跳不已。
听清兒不答,耿奕心里也明白了大半,冷冷笑了一聲,又說︰「難怪他對你這麼好,原來你,早就是他的女人了。」
「少爺……」清兒一驚,用毯子裹住身體坐了起來,羞憤道,「我……我,我不是自願的。」
「不是?」耿奕冷漠地反問一句,翻身下床,一把抓過清兒的手腕,低吼道,「你敢說你不是自願的?昨天晚上,你沒有半點反抗?你敢說耿原修上你時,你抵抗了?」
「我……我……」
清兒被他這麼一問竟說不出話來,想不到自己在耿奕心中,她竟是如此隨便的女人。她以為耿奕知道她的心意,她以為耿奕也喜歡她,才會抱她。但是事實告訴她,她錯了,耿奕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少爺,少爺……」清兒拉住了耿奕的手,眼淚一下子全涌了出來,「那是因為,因為……」
因為我喜歡你啊……你怎麼半點都不懂?清兒說不出後面的話,她只用一雙悲痛欲絕的眼楮望著耿奕。
「怎麼?你無話可說了?」
耿奕皺緊了眉,甩開清兒的手,抽身離開。
在他身後,清兒絕望地蜷縮起了身子,用毯子緊緊裹住了自己,就像是一只青蟲,把自己牢牢裹在繭里,牢牢地保護起來……
那之後,耿奕的性情大變。一個月不入家門已是常事,每天泡在花街里,和鶯鶯燕燕糾纏不清。再後來,事情越來越嚴重,耿家的下人們私下都在傳,說看到少爺在雪夫人的房間里過夜,耿奕和慕容雪的關系越來越曖mei。
長夫人一怒之下找到了冰雪樓,正想好好教訓慕容雪一頓。誰知慕容雪根本就沒拿正眼看她,一邊修著她薄薄的指甲,一邊輕蔑道︰「怎麼?你是為了你兒子來找我,還是為了你的相公?耿原修呢,他自己為什麼不過來?」
「小賤人,你還想他過來,他若來了,你還有命?」長夫人雙手叉腰,指著慕容雪的鼻子罵去,「你給我老實交待,你跟奕兒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廉恥!什麼是婦道!」
慕容雪不緊不慢地說︰「原來是知道的,不過在這里呆得太久,就忘了。」輕輕挑起眼角,睨了長夫人一眼道,「我和少爺的年歲相差本來就不大,哪比得上我們家老爺和他那個……寶貝的養子?」
慕容雪話音剛落,長夫人一個耳光就已摑上了她的臉,大罵道︰「賤女人,你早就該打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要以為我制不了你!我今天,今天……今天就讓你知道厲害!」邊罵著,就把慕容雪推到了地上。慕容雪也不是好欺負的角色,一下竄起,跟長夫人對干了起來。
這就急壞了一旁的下人,拉也拉不住,攔也攔不住,急得直跺腳。
另一方面,慕容雪和耿奕的事情,耿原修根本就沒管。對這種事情,他就像是個聾子似的,什麼也听不見,什麼也不過問。
也許就像芙蓉說的那句話,耿原修忘記了很多他不應該忘記的事情,忽視了很多他不應該忽視的事情。他心里有太多的空間,都裝著慕容情,所以就沒有空余,去裝其他瑣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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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孟夏的一天傍晚,岳凌樓在一棟花樓里找到了耿奕。
那個時候,耿奕已經有整整兩個月沒有回去。岳凌樓找到他時,他正摟著幾個細眉細眼的小妓,管弦笙歌,被香酒灌醉了七分。鴇母知道耿奕和岳凌樓的身份,她跟在岳凌樓身後進了房間,喚走了那幾名妓女,鎖上了門,皺眉離去。
這時候,房間里就只剩下耿奕和岳凌樓兩人。耿奕的酒也醒了一些,搖頭問道︰「你來做什麼?」
岳凌樓輕聲道︰「你該回去了。」
「耿原修叫你來的?」
岳凌樓搖頭︰「是我自己的意思。」
耿奕把頭一撇,發出一聲冷笑︰「我就知道不會是他的意思,我是死是活,他都不會有半點反應。」
岳凌樓不置可否,卻把話題拉向另外的方向︰「清兒最近的情緒很不穩定,你不回去看看她?」
聞言,耿奕竟說不出話來。
岳凌樓看出他眼中還有一絲關心的意味,續道︰「前幾天,她跑到雪姨姨那里去,不知道兩人究竟說了什麼,反正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後來,清兒就被雪姨打了一頓,回芙蓉庭以後,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哭了好久。還有長夫人,你也是知道的,她看清兒不順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耿奕還是一言不發,只是端著酒杯,不斷給自己灌酒。
岳凌樓又道︰「其實猜也猜得到,那都是和你有關的事情。雪姨也好,長夫人也好,都是因為你的關系,才刁難清兒。就算你不喜歡她,但你同情她,也應該回去看看。」頓了頓,突然抬眼問道,「你和她之間,到底有什麼關系沒有?」
耿奕望著酒杯道︰「和你沒有關系。」
听耿奕這麼回答,岳凌樓心中也明白了,皺眉道︰「你不覺得你對她太殘忍了?」
「反正有耿原修疼著她,她還有什麼得不到?」
「可是我覺得,她想要的只是你。你是真的不知道清兒對你的感情?」
耿奕手中的酒杯鏗鏘墜地,他的手呆滯在半空,兩眼無神,怔了好一會兒,才說︰「可是我喜歡的人,並不是她。」
「那麼你和她睡,只是為了看她是不是處女?」
耿奕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捂住了臉,一直不肯說話。
「你真的該回去看看她……」
岳凌樓還在勸,但耿奕已經什麼都听不進去,他驀然起身,抓住了岳凌樓的手,把他往身邊一拉,問道︰「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
岳凌樓輕輕一笑,答道︰「是慕容情。」
耿奕一皺眉,立即糾正︰「是你。」
岳凌樓輕哼一聲︰「你硬要說是我也行。」
事到如今,他也已經麻木了。無論是岳凌樓,還是慕容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耿奕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那張掛在藏書閣的畫時,他眼中的閃光,已經告訴了岳凌樓一切。
「凌樓……」耿奕借著七分的醉意,把他摟入了懷中,順勢想吻下去,卻被岳凌樓反擰了雙手,按到在酒桌上。誰知耿奕一陣狂笑,吼道︰「你有本事把我制住,難道會沒有本事制住耿原修!事到如今,你敢說你是被強迫的?」
「我從來都沒說過。」岳凌樓淡淡地回答,眼波非常平靜。也許三年前,他是被強迫的,但是三年後的今天,他還和耿原修保持著關系,就是自願的了。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于是又問了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耿奕冷冷道︰「如果你真有誠意來請我,我就回去。」
「你想要我怎麼證明?」
「你明明就知道。」
岳凌樓一陣沉默,好一會兒才問道︰「你真的不喜歡清兒?」
而耿奕的回答卻是︰「我喜歡的——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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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岳凌樓十三,耿奕十五。
他們之間,第一次發生了關系。
事後,耿奕的確跟著岳凌樓回到了耿家,也在芙蓉庭找到了清兒。清兒一見是耿奕,立刻沖出來把他抱住,哭個不停。見狀,岳凌樓意味頗深地看了耿奕一眼,闔門離去。那天晚上,房間里傳出了很大的爭吵聲,還有哭聲。
即使岳凌樓不想去听,但還是被迫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到清兒說︰少爺你說過,如果以後我嫁不出去了,你會娶我,現在我已經嫁不出去了,連你也不要我?你說你長大了,還是會喜歡我,你以前說的話,為什麼現在一句也記不住?
那個時候,這芙蓉庭里還有一個人,就是耿芸。
她靜靜地听著這一切,她也看見了院子里的岳凌樓。她問岳凌樓為什麼不去勸勸,岳凌樓告訴她,這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耿奕甩門離去,清兒在房間里哭得氣息將絕。
很多年以前,耿家的花園里,有一個眼神清澈的小男孩,還有一個嬌俏可愛的女孩。男孩隨口說了一些話,女孩便記住了一輩子。
誰都知道那是夢,但就是有人不想醒。
如果時間可以永遠停留,還是回到那個暖暖的初夏,在那片青綠的草地上,在那個夢境里,生活一輩子……
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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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在芙蓉庭的水池里,人們發現了清兒的尸體。
「在那只到腰深的水池里,想要把自己溺死,該需要多大的決心和毅力……她真的已經想死到了這種地步?」
這是慕容雪的話,像是喃喃自語,也像是講給耿奕听的。耿奕瞪了她一眼,埋頭離開,不知所蹤,一直到清兒下葬的那一天,他都沒有現身。
此後三年,每一年清兒的忌日,她的墳前都會燃一炷清香。從來沒有人見過這上香之人的相貌,就連岳凌樓也沒有見過,但是他卻猜得出來,這香是耿奕上的。
發現清兒尸體的那一天晚上,睡在芙蓉庭里的岳凌樓,听到了耿芸的哭聲。
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耿芸在喊娘,她對她娘說她已經不想在這里住下去了,她說她想見娘,讓娘帶她走,她想她了,讓她快帶她走……
耿芸的這個願望,在三年後,也就是她十六歲的時候,終于實現。
那個讓她重新見到她娘的人,名叫江城,是天翔門賀峰的一個手下,和岳凌樓關系也不錯。耿芸死前的那天,曾經去過景元寺,為岳凌樓求回了一串銀線穿起的翠綠念珠。她問過岳凌樓討不討厭耿家,也對岳凌樓說了對不起。
雖然她的一生非常短暫,但卻沒有留下什麼遺憾。
此外,還有一件事——
其實清兒不是自己溺死的,雖然她很想溺死自己,但是她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後來岳凌樓幫了她,按住了她的頭,直到清兒浸在水池里的身體一動不動,他才松手。
那天晚上,岳凌樓寫了一封信,在信上他寫是他殺了清兒。不過,他也有疑問——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殺了她,還是救了她。只是當時,看著清兒想死又死不了的樣子,覺得她太痛苦,才想幫她解月兌。
寫完以後,岳凌樓燒了這封信——燒給了他的爹娘。
他所做的一切,只有兩只鬼魂知道。
其實,也許應該說是三只鬼,因為還有一只,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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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冬天,岳凌樓去了洛陽的瀟湘館。
第三年,玉蝴蝶重現江湖的事情把天下鬧得沸沸揚揚。
第四年,岳凌樓十六歲,在雲南的離陽渡口,他遇到了第二個改變他一生的男人,就是西盡愁,然而西盡愁卻還有一個連他自己都忘掉的名字——燕冥無憂。
又過了兩年,岳凌樓十八歲的時候,在京城,他第二次看見了那張提有《人面桃花》的畫,和耿家藏書閣里,被他燒掉的那張,一模一樣。
畫中有桃花飛舞的碎片,青綠的草地,還有一名穿著黃衣長裙的美麗女子,恬淡的微笑︰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所有的一切,就像當年的慕容情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所謂金絲翼,即使沒有籠子,即使來去自如,即使有一對漂亮的翅膀……就算飛得再遠、再高,它也終會回來……」
——因為他是金絲翼,他就終會回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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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寫完了,舒氣。歷時13天,我覺得已經很快了。以前寫的都不敢回頭去看,所以錯字一堆,對不起……我已經盡力改了,不過肯定還有,原諒我吧……
解釋一個地方︰這篇故事中,很多人都哭過。但並不都是因為難過,很多時候,只是一種神經質的表現。人會流淚的原因不僅僅是難過,在高興或者驚嚇的時候都會。總之,眼淚是用來緩解大腦皮層的緊張度。所以,不要單純的以為他們誰在為誰傷心,也許,只是大腦皮層太緊張,所以才哭了……我這麼說是不是有點壞?
關于燕冥無憂,在前七部里,這個名字只出現過一次,還有人記得嗎?奸笑。我曾說過,西盡愁的真身是最勁爆的一個∼其實不記得也不要緊,這樣才比較有緊張感,是不是?
總之,這個寫得我吐血的番外,總算是完了。以後就是第八部的連載了,西盡愁終于可以出場了,有人想他嗎?
先寫這個番外,是為了提出「翼」這個意象,因為第八部叫斷翼嘛。總之,以後也請繼續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