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三伏天,外頭熱得像是蒸籠一樣,殿內卻有些涼爽,特別是赤腳站在那光滑的青磚地上,更是覺得一股子涼氣從腳底板傳到了身上,一下子就覺得這天兒沒那麼難熬了。
皇上從小到大還從未這麼失儀過,打小兒,身邊的嬤嬤就教導他,貴為皇室中人,就得有皇室人的樣子,就算是三伏天,也不能光著膀子打赤膊,更不能赤著腳滿地跑。
那都是莊稼人泥腿子做的事兒,身為皇子,怎能去做這樣下賤的事兒?
就算長大成人,這樣的觀念還一直灌輸在他的腦海里,讓他的言行舉止都不能有一分一毫的逾矩。
即使老了,已經根深蒂固的規矩禮儀也滲入到骨髓里,讓他無法改變了。
可是看著只穿著一雙白布襪子踩在青磚地上的錦心時,皇上不知為何就心動了,順勢就月兌下了朝靴,和錦心並排站—無—錯—小說著,踩在了青磚地上。
沁涼的感覺從腳底傳來,皇上忽然覺得身上從未有過的輕松。
他剛要轉身和錦心說一句「舒服」,卻不料錦心已經站得筆直,冷著一張臉道,「皇上看好了,妾身這就教您‘八段錦’。」
皇上一听,趕緊收斂心神,瞪大了雙眼看著錦心徐徐地把雙手提到了腰間,嘴里說著,「皇上跟著妾身做起來。‘兩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雕,調理脾胃須單舉,五勞七傷往後瞧,搖頭擺尾去心火,兩手攀足固腎腰,攢拳怒目增氣力,背後七顛百病消’!」
她一邊念著口訣,一邊兩手比劃著。
皇上也跟著照葫蘆畫瓢,一通動作做下來,皇上竟累得氣喘吁吁,不由念叨著,「哎,到底年紀大了,不過是略動一動,就累得這樣!」
錦心瞥了他一眼,見他鬢邊確實冒了汗珠子,不由笑道,「皇上不必妄自菲薄。您沉珂在身,平日里又不大動,自然一時吃不消。今天先到這兒,等明兒再練,慢慢地就適應了。若是能堅持下來,比喝那些苦藥汁還管用呢。」
「真的?」皇上听得雙眼一亮,炯炯有神地盯著錦心,仿佛只要錦心說一句「真的」,就相信了一樣。
看得他身後的高公公暗暗咂嘴,這小女子還真有一套。皇上從未對別的臣子有這樣的表情,怪道能讓太子、誠親王世子和恆王世子競相追逐呢。
錦心收了姿勢,高公公就貼心地捧上兩塊熱水洗過的布巾送上來,皇上先拿了一塊,自己卻不擦汗,徑自遞給錦心。
錦心愣了下,也不覺有什麼不妥,接過來,照著自己額頭就蹭了蹭。
高公公看了,嘴角直抽。
這也忒實在了吧?若是換做其他女人恐怕早就給皇上擦了。
不過見皇上也沒什麼反應,高公公這才把一顆心放在了肚子里,雙手把剩下的那一塊拿在手里,就要去給皇上擦汗。皇上橫了他一眼,一把奪過,自己擦起來。
這兩人之間的小動作,錦心倒是看見了,只不過沒有上心。
她可沒這功夫去研究皇上怎麼擦汗的。
擦了把汗,又喝了一盞茶,皇上頓覺渾身舒暢,不由嘆了一口氣,道,「看來朕是得好好動動了,整日病懨懨的,都快要發霉了。」
這話深得錦心的贊同,她點頭道,「皇上說的是,生命在于運動,幾日不動,就容易生病。」
皇上趁熱打鐵,又問,「王妃明兒還進宮來可好?朕還等著你教朕做‘八段錦’呢。」
這個錦心倒沒法拒絕,只好答應了。反正也用不了幾日,皇上就能會了。
林玨一時還沒回來,皇上見她有些疲倦,就讓高公公帶她到偏殿里歇息。
不管有什麼樣的心思,此時錦心已經是林玨的王妃,皇上也不敢動彈她一根指頭的。
卻說林玨隨了太子蕭裕一同來到東宮,進了後院姐姐林環的寢宮,就有眼尖的宮人看見了,忙不迭地就進去稟報了林環,「太子妃,太子和世子來了。」
林玨晉位王爺的信兒還沒傳開,東宮里的宮人自然也不知道。
自打那日蕭裕在東宮門口給了林環沒臉之後,就一直沒有踏進林環的寢宮。
林環從小兒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受了蕭裕的氣,臉上下不來,索性就裝病,躺在寢宮里誰也不見。
只是心里到底窩火,天天悶著,三下五去二的,竟然真的病了。
太子蕭裕還以為她是裝的,林環宮里的宮女來報,他也只是應景般地去請個太醫來,並不去看林環一眼。
林環心氣如此高傲,哪里受得了?
雖然病得七死八活的,卻不肯低聲下氣地讓人去請蕭裕。
听宮人稟報說蕭裕來了,她心里也是狂喜萬分的。可是一听還有林玨,她頓時就惱開了︰看來蕭裕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要不是她兄弟來,他還不肯踏進自己寢宮半步吧?
既如此,她也懶得看他的假惺惺。
躺在床上的林環,身子虛弱得很,只能倚在繡龍鳳的大迎枕上,哼哼唧唧道,「就說本宮病死了,誰也別讓進來。」
親弟弟來了,她也不想見。要不是親弟弟和夫君爭一個賤人,蕭裕還不至于這般對她。
如今自家弟弟抱得美人歸,得償所願,她卻落得這一步田地,還有什麼好見的?
宮人見太子妃又鑽了牛角尖,知道她脾性不好,誰也不敢深勸,只得由著林環的性子去了。
林環平日里御下又嚴,宮人也犯不著為了此事挨打受罵,于是就有兩個小宮女趕緊跑著過去關上了堂屋的門。
蕭裕和林玨已經到了根兒上,卻被關在了門外,吃了個閉門羹。
林玨驚訝地瞪著那兩扇黑漆雕花的大木門,很是不解,「這是怎麼說?大白天的好端端地關什麼門?」
蕭裕和林環多年夫妻,自然也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不由冷哼一聲,「這有什麼不明白的?無非是不想見我們罷了。」
他話中有話,暗諷林環脾性不好。不過連帶著把林玨也給捎帶上了。
林玨哪里買他的賬?
姐姐脾性再差,好歹也是世家小姐出身,該有的規矩禮儀還是懂的。當著他的面兒把門關上不讓他們進,這里頭的道道兒恐怕不少吧?
今兒若是不弄明白了,還不知道姐姐在東宮里過的什麼日子呢。
他也較了真,臉冷了下來,接過蕭裕的話茬道,「姐姐怕是不想見你,才把門給關了吧?看來殿下對姐姐好得很哪。」
就算姐姐不得蕭裕歡心,蕭裕也不能這麼對待姐姐。一個女人,若不是傷了心,怎麼可能會做得這麼決絕?
他可是堂堂的恆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麼多年出生入死,為蕭家的王朝立下了汗馬功勞。結果姐姐卻在蕭家受氣,他怎能善罷甘休?
蕭裕就知道林玨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當下也不再瞞著,就長嘆一口氣,把當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對林玨說了。
反正他不說,林玨遲早也能打听得出來。與其到時候讓林玨生了罅隙,還不如老實交代,求得他一個諒解算了。
蕭裕也算是光明磊落了。
不過他為了錦心,那般對待林環,讓身為林環胞弟的林玨怎能受得了?
在他眼里,打女人就是小人行徑。
他這麼多年征戰沙場,歷練出一身的戾氣,讓敵人聞風喪膽,可也從未打過女人啊。
蕭裕憑什麼?
他怎麼敢?
林玨不由得笑起來,定定地看著蕭裕那張白皙陰柔的面孔,似乎想穿透他的面容看透他的本心。
蕭裕跟林玨也是打小兒就相識了,一見他這令人發毛的笑容,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討厭極了這種不自在。
他身為堂堂儲君,卻被一個異姓王用這樣的眼光看著,當真十分不甘心。
他恨只恨他們父子的江山還要仰仗著林玨,還指望著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對于林玨,他早就恨得咬牙切齒,可為了蕭家的江山,他卻不能動他一根指頭。
這種不甘的感覺,讓他一顆心就跟被貓抓了一樣,癢得難受,卻又無從下手。
面對林玨步步緊逼的質問,蕭裕不得不訕訕地笑著,「嘿嘿,床頭吵架床尾和,你姐姐生兩天氣也就過去。」
林玨見他輕描淡寫地想和稀泥,不由冷笑一聲,「殿下說得倒是輕巧。您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般給姐姐沒臉,還指望著姐姐生兩天氣就過去?我們林家的人也太沒骨氣了吧?既然殿下不珍惜姐姐,不如就給姐姐一直休書,讓臣把姐姐接回林家養著吧。」
這話說得嚴重了。
蕭裕哪里敢?
林環再不濟,也給他生了皇太孫了。要是休了林環,他能不能坐上那個九五之尊的位子還難說呢。底下多少兄弟都盯著他呢,眼看著父皇也沒幾年好活了,這節骨眼兒上,他哪能得罪林玨?
見林玨殺氣騰騰地回頭喝命小太監去拿筆墨紙硯來,他急了,忙擺手止住小太監,對林玨賠笑道,「玉堂,怎麼還當真了?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本宮一定會解決好。」
言下之意,就算是你的姐姐,如今已經是蕭家的人了,你也不能隨意插手。
怕自己這話林玨听著不舒服,他連忙又放軟了身段,笑道,「玉堂,本宮承認,這件事做得不對,傷了你姐姐的心。但好歹皇太孫還小,你這麼做,讓他見不著母親,豈不是你這個當舅舅的不疼自己的外甥了?」
一番話,聲情並茂的,讓林玨著實難以下定決心了。
方才確實是他魯莽了,一時說出那樣的話來。
如今再一細想,這事兒還真是棘手。
姐姐若是回了林府,那皇太孫怎麼辦?
生在這吃人不眨眼的皇宮,沒了親生母親的庇護,不知道就被看不見的黑手給害了。
那時候,姐姐還有命活嗎?
太子再不好,到底也是皇太孫的親生父親,為了孩子,他也不敢對姐姐如何的。
何況,還有其他兩個孩子需要姐姐照看,她哪里能離開東宮?
林玨這麼一想,才覺得太子的話也有道理。
雖是親姐弟,這個主兒他還真不能替姐姐做了。
蕭裕見林玨的面色一直陰晴不定,心里就有了底兒,忙給林玨遞了台階下,「玉堂,別的事兒且先放一放,咱們先進去看看你姐姐要緊!」
知道林玨定是擔心林環的,蕭裕只得拿這個作伐。
一提林環,林玨的心又揪了起來,對蕭裕越發恨得咬牙切齒的,卻也無可奈何。
這世上,最難醫的就是心病。
姐姐這病,就是心病。
既然已經這樣了,眼下也只能勸姐姐看得開了。
他掃一眼那兩扇關得嚴絲合縫的黑漆木門,眉頭挑了挑。
蕭裕連忙吩咐小太監去撞門,卻听林玨猛喝一聲「讓開」。
小太監忙閃開在一邊,就見林玨大步走上前,飛出一腳,就听轟然一聲,一扇門就倒塌了。
幾個小太監看得咂舌不已,傳聞林玨英勇無比,力大無窮,沒想到今兒果真見識了。
只是讓他們費解的是,林玨看上去不過是瘦削的身材,怎能爆發出這樣大的力氣來?
蕭裕听見那轟然一陣響,心里已經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了︰林玨這一腿,果真嚇人。這要是踢在他身上,估計他就廢了。
林玨踢開了門,大步流星地就邁步走了進去。
蕭裕模了模鼻子,只覺得一陣後怕,也乖乖地跟在後頭進去了。
林環正躺在床上生悶氣,淌眼抹淚地怨恨著蕭裕和林玨,猛听得一陣巨響,嚇得那還未流出眼眶的淚又給憋了回去,一陣心驚肉跳過後,忙遣人出去看個究竟。
宮人剛探出頭去看看,就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給嚇得逼了回來。
待到看清是林玨時,那宮人只覺得一陣歡喜,忙行禮問安,「見過世子爺!」
林玨的大名他們如雷貫耳,如今這煞神來了,他們也可松口氣了。
太子妃這樣的人,就得林玨這樣的煞神來治治。
這些日子,可苦了他們這些下人了,如今總算是盼來救星了。
不管林環樂不樂意見林玨和蕭裕,宮人只管高興地把人往里頭引,「世子爺,太子妃在里屋里躺著呢。」
按說,林玨是個外男,即使和林環乃一母同胞的姐弟,也不好直接闖了進去。
不過眼下林環病重,又不肯出來見他,他也只能自己進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