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郊的亂葬崗,里面雜陳著新舊好壞各種人尸,十幾條肥碩的野狗常年盤踞在這陰森可怖之地,將裹在破席子里的尸體拖出來果月復,一個個吃的油光水滑,不似正常的野狗。
最吸引野狗的是那種放了七八天,開始流出尸油發出臭味的尸體。
兩個穿著短打的漢子推著一輛木車朝著亂葬崗走來,一人拉車,一人在前打著火把。
越接近氣味就越是難聞。兩人不等走攏,就把車上的尸體抬了下來。
拉車的那人念叨︰「冤有頭債有主,四小姐你一路走好。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下輩子投個好人家。不求榮華富貴,但求一世平安。」
另一人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卻不置可否,只是催促著快點,半夜來這鬼地方,怪駭人的。
席子被丟到地上,亂葬崗的最邊緣。一只布滿瘀痕的干瘦&}.{}桑手臂露出來,在月光下三發車一陣陣人的蒼白恐怖。
待兩個男人走了,一雙墨綠眼珠子才從荊棘叢中露出來,它躍身一跳,原來是只狸貓。
它走到那只露出來的蒼白手臂身邊,伸出爪子踫了踫手臂一下,尚有余溫。
等了那麼久,終于等到一具合適的軀體了。她醒來的時候,天剛明。
滿是瘀痕的干枯的雙手已經不見青斑,有的只是一種慘然的蒼白。
狸貓試著只用後腳站起來,立馬跟載了跟斗似的倒在地上,心想這人真是奇怪,只用後腳走路,站都站不穩。
這里只有她一個活物,料定是不會有人看見,她竟是以雙手撐地,像從前一樣爬行起來,無奈人的後腳比前腳長多了,她連爬都爬得艱難。
她可是方圓千里最聰明的狸貓小妖怪,漸漸掌握了以人身爬行的訣竅︰將腳上關節蜷縮便可。若是有人看見,便會看見這樣一個詭異場景︰一個膚白貌美身穿錦衣的少女披著一頭如墨的黑發,在滿是沙土的地上跪爬。墨染青絲墜在地上沾滿了黃土,更別說那一身衣衫,好在是黎色的,跟泥土差不多的色兒。雖然一朝成人,狸貓還是改不了動物習性,越是行動,越是與這身體契合。慢慢的,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也被狸貓窺探了。這肉身原是鎮南王府庶出四小姐,加上母親早逝,父親長年累月的見不著面,她就成了王府的小透明。
加上越長越大越來越美,活像她那早死的母親,礙了王妃的眼。王妃的那三個女兒也因此看她不順眼,想著法子的整治她。
這嫡庶之間不睦本是平常事,但原主性子懦弱,受欺負也不敢反抗,那嫡出的三個姐姐也就更變本加厲。
這一次,她們讓人將她打了一頓後,又澆了兩桶涼水,丟在柴房不聞不問。打算讓她受夠罪就把她放出來,誰知半夜看門婆子就發現斷氣了。
稟告了王妃,王妃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給她批了「病重不治」,再讓人連夜將尸體丟了,再去義莊找了一具新鮮的年紀相仿的放進棺材,怕的是她那一身傷痕讓人瞧見事情敗露。
狸貓倚在一顆枯死的柳樹邊上,撐著身體學習走路,免得自己到了人群里被除妖師識破。她用了三百年才修成妖丹,決不能在奪舍後功虧一簣。學了很久,直到太陽又到山的那邊,她突然想起一個詞︰日落。
這是她在作為妖的時候不懂的,在她在妖界不算漫長的妖生里面。
她前一百年都在曬太陽,吃蛇莓。
中間一百年在思考我是誰,還有吃蛇莓。
後一百年她如何修煉才能變成大妖怪,吃蛇莓。
沒錯,她就是一只喜歡吃蛇莓的狸貓,一個雜食性動物為什麼會變成一個素食動物呢?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無能啊,吃老鼠,她惡心,吃魚,她怕水,吃小鳥,她捉不到,吃鳥蛋,她不敢……她不敢和蛇搶東西吃。
一次她狀著膽子去偷鳥蛋,結果遇見一條青幽幽的小蛇也守在鳥窩旁,輕蔑的看了她一眼,見她還不走,張開漆黑的嘴巴露出黑色的毒牙朝著她就是一口,她半邊身子都腫了,整整七天動彈不得,就整整餓了七天,連蛇莓都沒得吃,靠著旁邊一窩仙人掌過活。嘴都扎穿了幾回。
漸漸地,她就習慣了吃素,雖然偶爾路過看見其他動物吃肉,也只是咽下口水就能過去。
對于肉和魚的渴望已經被刻骨銘心的痛給鎮壓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死了,他們的子子孫孫也死了。龐大的狸貓家只剩下她一個。狸貓雖然不是群居的,但是能有一幫親戚在打架的時候出來助威,還是很不錯的。她因為長得丑,也沒有一直狸貓願意和她交配,最後,她成了獨自一只狸貓。漫長一百年,她的
尖牙和爪子越來越鋒利,可她還是吃不到肉和魚,因為她隨便走到哪里,哪里的活物就一溜煙的不見了,連獅子老虎豺狼鬣狗都好像很怕她似的,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植物。
直到有一天,一個和尚來到她的面前,對著她一通念叨後,輕點了一下她的頭,灼傷的疼痛她記憶猶新。
她的皮毛上留下了一個燙傷,一個圓潤的點,那里再也長不出來毛。為此,她怨恨了那個和尚許久。
也差不多這個時候,她開始思考「我是誰」這個人生的終極題目。差不多思考了一百多年才想出結果,她開始恢復曬曬太陽,吃吃蛇莓的生活節奏。
只是晚上加了一項娛樂活動,曬月亮。她能在月亮出來的時候發現月光之中那些細小的光,她在吸入那些光點後覺得自己越來越好,身體更輕,爪子更鋒利,皮毛更光滑。這種平靜的日子一直到一天,她看見了天上行雲布雨的龍,那是天地三界最強妖怪的存在。妖怪成為最強後,便是神。成神的念想在她的心中生長,一發不可收拾。但妖怪成神要怎麼做呢?沒人教她,她想,或許人知道。那先變成人吧,就這樣,她在亂葬崗蹲點三個月,等到了這具剛死不久的肉身,她的魂魄還在周遭徘徊無法離開,因為沒有人為她燒紙稟告地府,黑白無償無法來接她,她成了孤魂野鬼。她抓住了游走的魂魄,帶著她一起回到了肉身之內。將自己的妖靈和注入凡人魂魄中,以此為人。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覺得自己不該在練習走路了,應該睡覺。
這才是人該做的事。奈何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她嚇了一大跳,莫非是有何妖物鑽入了自己的月復中。
又一瞬間,她才知道,原來這叫做肚子餓,應該要吃飯。
飯?她望了望四周荒野,這里哪里有飯呢?
起身朝著昨天那兩個漢子來的方向走去,那里應該有飯,他們應該也是吃飯的。
先吃飯後睡覺,這是她無比堅信的一點。大約走了一個時辰,才看見一座黑漆漆的茅草房,她是夜視眼,晚上看東西更白天看沒區別。
茅草房圍了籬笆,院子邊兒養了一條狗,見她過來,張開鬼火似的瞳子準備吠,她瞪了狗一眼,狗就跟打擺子似的倒了下去,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嗚咽的叫。
她如入無人之境,輕手輕腳走到廚房,東翻西找,在一個瓦罐里找到一罐子冷稀飯,聞了聞,才用手抓起來吃,吃了兩口弄得滿手都是,她舌忝了舌忝爪子,從旁邊找了雙筷子用,夾不起來,又找了個木勺用,才舀起來送到嘴里。
吃完後關好門又走了,那只狗還在那里抖,她沒看一眼,朝著「城里」的方向而去。
晚飯吃了,再過兩個時辰又該吃早飯了,因為腳疼她雖然很想歇歇,但是早飯不吃就要餓半天呢。
她在剛才來的路上就發現,自己餓了的感覺真是好難受好難受好難受,肚子就像被臭和尚模了下頭一樣難受。
五更時分,茅草房內一聲尖叫劃破天空的黑幕,「當家的,哪個敗家子又偷吃了,你快來看看。我不活了,我不過了,哎呀!要人命了。」
當家人搭著衣服就起來了,對婆娘喝道︰「大清早的要死要活,你個敗家娘們兒。」
說罷,抄起一根柴就朝弟弟們的屋子去,一腳踢開顫顫巍巍的木板門。
老二老三老四睡在一大通鋪,就在灶房隔壁,早就听見了響動,晚上哥三兒打擠,沒道理有人起床不驚動其他兩個的。
這無妄之災來的蹊蹺,以為是大嫂又發難,三人立在一塊兒準備跟大哥好好說道。
誰知大哥一進門就準備打人,三人沒理由死挨著,在屋子里上躥下跳,亂作一團。
老二年紀最長,今年有十四了,老三老四還小躲不過,被打著了好幾下。老二看得火冒三丈,把桌子上裝水的瓦罐一摔︰「老子不過了,老子當兵去。老二老三,你們走不走?」
老大見老二反天摔了家伙什,怒罵︰「我又是當爹又是當媽的養活你們三個,還打不得罵不得了,偷吃家里的東西還有理了。
要滾就快滾,滾了以後就別回來。」老二心里有氣,自己偷東西是因為兩個弟弟都在長身子,大嫂煮飯總要差幾碗,大哥是家里的頂梁柱,地里全靠他少誰都不能少他的。
三兄弟的飯一頓少一碗,久而久之一天到晚都是饑腸轆轆的。
餓極了,就只好偷。
老二也不說話,奪門而出。
老三和老四一個十二一個十三,知道家里沒自己的位置,相互看了一眼就跟著老二跑了出去,邊跑邊喊︰「二哥,等等我們。」
此刻,罪魁禍首已經到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