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湘悅在哼歌。
她是听見工作室里的回聲,才醒覺過來,自己正在哼著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優美的旋律,簡單卻意義深遠的歌詞,一句又一句的溜出口,她的注意力竟難得的有些分散。
握著筆的小手揚起,朝小嘴輕拍幾下,提醒自己該要百分之百專注。
只是,過了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她又哼起熟悉的旋律。
警示性的輕拍沒用,從早上到現在,都用過午餐,該喝下午茶了,她要是再拍,嘴唇就要被拍腫,卻還是無法停止,反復的哼著哼著,簡直像是康叔叔養的那只羽色灰褐、白線繞眼的貴州凱里畫眉,心情好的時候就沒辦法住嘴。
不過,神奇的是,即使哼歌,少少的分了神,工作效率卻變得更好,筆記刷刷刷的寫了許多,繁瑣的記錄即將完成。
漫長的記錄工作,終于看見結束的曙光,她擱下手中的筆,拿起桌上的修復針組,對于即將動手縫補,心中感到熟悉的蠢蠢欲動。
能以針線修補古物,是她唯一擅長,卻也是最驕傲的一件事。
從有記憶以來,她的心思都在精進繡法,得到長輩的贊許、旁人的驚嘆上,一直到楊仁國出現——
粉女敕的雙頰,因為想起他,情不自禁的微微紅潤。
彷佛心有靈犀,當她正在想他,門上就傳來禮貌的輕敲,那是他特有的節奏,專屬于他們之間的暗號。
湘悅驚喜的轉頭,望見他薄唇揚起,彎成溫柔的微笑。她心里的某個地方,連她都未知的陌生地方,因為暖意而漸漸融化。
「有空嗎?」仁國問,笑容里的溫柔更濃。
她點點頭。
「工作剛好告一段落。」其實,就算工作繁忙,她也千百個願意,為他特別空出時間。
高大的身軀還站在門口,並未踏入工作室,映著窗外天光的黑眸閃爍笑意。「先把皇冠罩上。」他指示。
沒有半點質疑,她乖乖听從,小心翼翼拿起防彈玻璃罩,穩當的將皇冠罩上,隔絕了空氣。之後才轉過身來,無限期待的望著他。
楊仁國走進來,來到工作桌旁,才拉開外套拉煉,從內側口袋里拿出一包裝得鼓鼓的,還插著幾根細細簽子的淺棕色吸油紙袋,一陣無限誘人的咸咸香氣撲鼻而來。
湘悅的小手幾乎是輕顫著,接過那包微燙的紙袋,只是聞到味道,她的口水就自動分泌,幾乎要泛濫成災。
「是咸酥雞?」她吞了吞口水,望進紙袋里,洶涌而出的熱氣刺激眼楮,她卻舍不得眨眼,害怕這包手里握的、眼里看的咸酥雞,會突然消失。
「你不是想吃嗎?」他柔聲問道,笑得好縱容。
湘悅點頭如搗蒜,雙眼被熱氣燻得淚汪汪,雙手把吸油紙袋握得更緊。她原本以為,要回到台灣才嘗得到這禁忌的美食,沒想到他神通廣大,居然在冰天雪地的俄羅斯就能變出一包咸酥雞。
袋子里的雞塊,炸得淡淡金黃,酥脆得恰到好處,在熱油里滾過的綠色葉子,色澤格外翠綠。
眼看她只是痴痴看著,遲遲沒有動手,他自動自發的探手,用細簽插起一塊雞肉,送到粉女敕的雙唇前。
她怯怯的張口,先用紅女敕舌尖輕踫,試探是否燙口,隨即又不好意思的羞羞一笑,才鼓起勇氣咬下雞塊,怕燙又貪口,先是感覺到酥脆的表層,接著是柔軟的雞肉,每次咀嚼都滋潤多汁。
品嘗得太專心,她沉醉在美味中,沒有發現他的黑眸,因而蒙上一層濃霧。
那紅女敕的舌尖,只出現不到一秒,卻已經足以讓他硬得發痛,清晰的回憶起,她是如何青澀的回吻——
吃著咸酥雞的湘悅,回味無窮的咽下,舌尖輕舌忝唇瓣,品味著那咸咸的椒鹽粉,卻听見一聲痛楚低吟。
「你怎麼了?」無辜的大眼眨啊眨,滿是關懷。
他咬牙吸氣,勉強擠出笑容。
「沒事。」
「喔。」她沒有多想,注意力都集中在美食上,萬分期待的小聲問道
「我可以再吃一口嗎?」雖然,原本的願望,是只吃一口就好,但是一旦嘗到,就好難停止。
「整包都是你的。」他承諾。
啊,太幸福了!
她迫不及待的,再度從送來的細簽上,咬下另一塊雞肉,津津有味的吃著,直到吞咽下肚後,才好奇的問道
「為什麼你可以把雞肉炸得這麼恰到好處?」縫補對她來說輕而易舉,烹飪反倒是未知領域。只是,從小嘗遍美食,她也養出挑剔的味蕾,吃得出他手藝一等一,非但不輸某些名聲響亮,做菜卻偷減工序的名廚。
「這要靠經驗。」他努力轉移注意力,忽略的疼痛,還好烹飪是個安全話題。
「我想知道你是怎麼做的。」湘悅對做菜一竅不通,對她來說,烹飪跟魔法一樣神奇。
「過程嗎?」
她用力點頭,充滿求知欲。
「听起來可能會很枯燥。」
「你說的話,我永遠都不會覺得枯燥。」她月兌口而出,毫不猶豫。
他目光驀地闇濃,注視她一會兒,然後才揚起薄唇,笑得比之前更溫柔、更深情,慢條斯理的說起烹飪細節,彷佛他們擁有用不完的時間。
「這不是正統的咸酥雞,算是改良版的。」粗糙帶繭的指月復,抹過她嘴角的椒鹽粉,才又喂她吃另一口雞肉。「肉桂、孜然更適合肉類,加一點伏特加腌漬,再裹上面包粉下鍋油炸,九層塔可以用新鮮的羅勒代替,最後撒上胡椒鹽。」
這些香料、食材,她都曾听說過,卻沒有想到,他能以西式的食材,重現台灣小吃的咸香滋味,吃起來沒有半點違和感。
「我把油的分量減少,相對比較健康,你想吃就可以吃,只是油炸物吃多了也不好。」
她乖乖點頭,禁箍在身上的無形伽鎖,又被他解開一個。為了保持健康,她從小就吃得講究,就算沒喝過苦苦的補藥,照樣被調理得發黑膚白,肌膚如白瓷般瑩潤。
太油、太辣、太酸之類,甚至是不夠美觀的食物,她全都不能踫。
她並不是要違逆長輩的一切規則,只是想滿足饑渴的好奇心。所有人一口就否決的事,唯獨他不阻止,願意無條件提供保護,還花費心思與時間,把不健康的吃食,改良到她可以入口。
一口接著一口,靜靜吃著他喂來的食物,時間彷佛停止,如果世界上真有天長地久,她多麼願意是跟他——
靜謐的氛圍,被貿然闖入的黑影打破。
「我大老遠就聞到了,這麼香,是什麼味道?」楊忠國閃身而入,轉眼就來到桌邊,傾身夸張的吸嗅。「咸酥雞?原來你在廚房忙半天,就是為了弄這個。」
眼看來者不善,湘悅下意識的縮手,把整包咸酥雞往自己的方向,稍稍挪了幾公分。雖然,做人該要樂于分享,但是這包咸酥雞是仁國特別為她做的,她只想獨佔。
身旁的他反應迅速,一手將她護在身後,另一手格擋在前,做了一個世界通用的拒絕姿勢,阻止口水幾乎快流出來的兄長接近。
「這包是她的。」他沉聲宣布,無比認真。
忠國的眼楮還是盯著咸酥雞。
「好好好,只要分我吃幾口,幾口就好,我又不會整包吃掉。」他口是心非的說著,掏出放在口袋里的鋁罐,證明非吃不可的決心。「我連啤酒都準備好了,冰得涼透透,咸酥雞就是要配冰啤酒。」
護著食物的湘悅,原本躲在仁國的身後,听到威脅者的宣言,驀地探出小腦袋,對這樣的食物組合好奇不已。
白肉配白酒、紅肉配紅酒,魚子醬跟香檳是天作之合;淡味河鮮適合紹興酒、濃油蹄肉宜搭茅台,紅糟燒肉跟桂花稠酒是七世夫妻。東方、西方各有名菜配名酒,她好菜吃得多,好酒自然也喝不少,卻偏偏就是沒有喝過冰啤酒。
黑眸眯起,不用低頭看,就知道她被勾起興趣。
「不要教壞她。」他警告著。
忠國卻聳聳肩,雙手一攤,滿不在乎的笑著。「這是啤酒,又不是伏特加,刺激性只比可樂強一點。」
「她的飲食習慣跟我們不一樣。」
「那就該多嘗試。」
仁國擰著濃眉,預備反駁兄長為了吃,胡亂掰出的各種理由,卻感覺外套下擺被輕輕扯了扯。他低下頭來,看見她滿臉羞紅,期期艾艾的說︰「我、我——我想喝耶——」
他的動作竟快得讓她看不清楚。
大掌猝然探出,勁勢猛而快,直切忠國趁他低頭,閃電般探來試圖搶劫咸酥雞的左手腕,迫使對方收手。
但是,早出生幾年,年紀不是白長的,忠國當然不是省油的燈,驚險的閃過攻擊,在閃避三弟攻擊的同時,指尖用勁把鋁罐往上拋。
閃閃發亮的鋁罐飛在半空中,在落下之前,兄弟之間已經互有進退,對了好幾招。
趁著弟弟心有旁騖,還需要分神護著那個小女人,忠國奪得先機,搶得落下的啤酒,轉身架開姿勢,預備防守與攻擊。
兩兄弟的姿勢一模一樣,彼此對峙著。
「把啤酒交出來。」仁國的掌心平出。
「你剛剛不是說,這是教壞她?」
「我改變主意了。」既然為兄的不仁,那就別怪為弟的不義了。
可惡!
簡單一句話就想打發他?
「你這家伙,有異性沒人性,孔融都知道要讓梨,身為弟弟你卻連一口咸酥雞都不讓大哥吃,還要來搶我的啤酒!」忠國忿忿不平的痛罵,痛心疾首的猛搖頭。
稍一分神,拳頭又招呼到眼前,他連退幾步。
「我們家姓楊,不姓孔。」仁國邊出手,邊說話,呼吸絲毫沒有紊亂。
「再說,冰箱里還有啤酒,這罐我只是暫借。」
肌肉與骨骼踫撞的聲音,節奏快又精準,簡直如同音樂。
忠國主動出擊,右臂提起內旋,抓住弟弟的右手大拇指,進而順勢往上,拉直對方右手,左肘猛地一擊。
砰!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拿?」
攻擊被擋下,問題也得到答案。
「那樣就會讓你有機會,搶走她的咸酥雞。」仁國反守為攻,接連逼近幾步,招招都是標準的擒拿手,連取臂、肩、膝,招式沉穩、出手凌厲。
忠國避開了手臂、肩膀的攻擊,卻閃避不了膝部那一擊,他吃痛的半蹲,身體失去平衡,手里的啤酒就被仁國奪走,只剩手心殘余的冰冷水氣。
「喂喂,把啤酒還來!」他大聲抗議。
話是這麼說,不過其實從動手那一秒開始,他就知道啤酒肯定不保,所以也就只是叫嚷一下而已。
家中四個兄弟再加一個妹妹,基本的功底都差不多,但各有擅長之處。拳腳功夫需要苦練,兄弟中性格最內斂的仁國,花費在練習的時間最多。就連惜字如金的老爸,都曾特別夸贊。
何況,在心上人面前,這家伙絕對不肯丟臉,根本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