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鉤,偏照離恨。
紫竹軒內,善寶捏著木簪發呆,自來雷公鎮便風波不斷,卻從未像今日這樣惶惑過。
李青昭踅了過來,知道她心里所想,試著勸道︰「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雞。」
善寶舉頭看她︰「雞?」
李青昭打著飽嗝︰「雞。」
善寶蹙蹙眉頭︰「雞?」
李青昭捂著滾圓的肚子道︰「晚飯沒有肉,所以想雞了,我的意思,你想你哥哥還不如想想祖公略,你哥哥即使三頭六臂那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倒是祖公略幫了你多次。」
角落的佛桑花開的正盛,窗外卻是風過竹林的沙沙之聲,竹制的宮燈繪著山水圖,疏疏淡淡的投影在善寶身上,她將木簪放入錦袋里,望著圓木桌上的小綠瓶子,不提祖公略,卻道︰「琉璃給我捎來半瓶胭脂水粉,&}.{}顯然她已經明白我的用意,至少她曉得我有要緊事找她,可是等了這半天她都沒來,怕是被什麼麻煩給纏住了。」
正思量,外面又有人吵吵嚷嚷,一個時辰之前就鬧過一次,耳听像是猛子的聲音,等善寶跑出去卻空無一人,這次听著又像琉璃,善寶與李青昭同時拔腿往門口跑去,推開房門,真是琉璃,她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姑娘,當然是瑣兒。
瑣兒給琉璃出謀劃策,欲求喬姨娘救猛子,想著自己已經使了好處給那些執掌家法的上房小子們,料猛子一時不會有事,所以琉璃先來紫竹軒看看,若是琴兒在,也想求琴兒去替猛子在老爺面前美言。
等善寶與她對視,琉璃吃了一驚︰「善小姐,你在這里?」
善寶不是很明白,所以只嗯了聲。
瑣兒看去琉璃︰「你不是說琴兒住這里麼。」
琉璃也是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問守衛的兩個婆子︰「善小姐一直在這里嗎?我怎麼听說琴兒是住這里的呢。」
婆子因她想闖紫竹軒很是不高興,顧忌彼此的地位懸殊,于是耐著性子懶懶的答著︰「琴姑娘連二夫人房里都少去了,怎麼能住在這種地方。」
言下之意,琴兒多在祖百壽房里。
琉璃忽然明白瑣兒說的果然不假,祖百壽想對付猛子,用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琴兒根本沒在這里洗澡過,猛子是冤枉的,突然心內歡喜。
善寶招手喊著琉璃︰「冷呵呵的,快進來罷。」
婆子擋著門口道︰「二位姑娘可憐可憐老婦罷,若是被老爺知道你們擅闖,老婦兩個只怕要腦袋搬家了。」
瑣兒啐了口吐沫徑直在婆子臉上︰「放你娘的狗臭屁,誰擅闖了,琉璃同善小姐是舊識,老朋友看老朋友而已。」
婆子抹了把臉上的口水,苦著臉道︰「回頭老爺問起,老婦可不好說。」
瑣兒還想發作,琉璃過去對婆子道︰「善小姐是二少爺的朋友,這個老爺知道,而二少爺遠在京城,我不來看看怕二少爺回來怪罪,既然二位姐姐為難,我們不進去了。」
料善寶找自己也是為了祖公略,目的達到,只想告訴善寶祖公略不在家里,轉身同善寶聊了兩句,隨即拉著瑣兒走了。
紫竹軒的門重新關緊,善寶默然立在門口良久,盯著門上的明格出神,祖公略不在家,也就意味自己再無可求之人。
她身後,赫氏已然看了明白,拉著女兒的手往臨窗大炕上坐了,淡淡道︰「一家人能死在一起,娘求之不得。」
善寶突然抬頭,看見赫氏還微微笑著,完全不是臨近絕境的恐懼和無措。
想當年,鎮西王一條銀槍橫掃胡虜,單人獨騎面對敵人十萬之眾毫無懼色,善寶想,一脈相承,母親身上彰顯著名門望族之赫家的雄風,然而死,善寶是怕的,或許她怕的不是死,而是疼,都說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可是那劊子手一刀下去……
不敢想了,她下意識的模模脖子,感覺脖子後面起了股陰風。
比她更怕的是李青昭,竟放聲哭了起來︰「我不想死,我還沒嫁過人,還沒吃夠燒雞,還沒去過京城,還沒見過皇上,還沒……」
一樁樁心願訴說出來,鼻涕一把淚一把。
倒是錦瑟冷靜,過來跪在赫氏面前,鄭重道︰「我听說死囚有被冒名頂替的,奴婢願意頂替小姐去死。」
李青昭的哭沒觸動赫氏,錦瑟的話卻感動了赫氏,她下了炕拉起錦瑟,哽咽道︰「好孩子,寶兒她這麼多年沒白疼你。」
李青昭听說死囚有冒名頂替,哭的聲音更大了︰「錦瑟頂替表妹,誰來頂替我呢,我這麼胖,可著雷公鎮找不到第二人。」
善寶面無表情道︰「豬八戒。」
李青昭朝她氣呼呼道︰「這個時候你還笑話我。」
善寶道︰「豬八戒是神仙,把你比擬成她是高抬你了,怎麼成了笑話,再說你不會死,誰都不用死。」
李青昭用袖子擦擦眼淚,歡喜道︰「你有辦法?」
赫氏突然一拍身側的炕幾,怒道︰「娘就是死一百次也不會把你嫁給祖百壽。」
李青昭勸著︰「嫁誰都是嫁,嫁祖百壽為何不可。」
是了,反正嫁不了胡子男,嫁誰又有什麼區別,善寶想,父親母親為自己而死毫無怨言,可是李青昭和錦瑟是不相干的卻被株連,被株連的還有遠在濟南家里的管家,出事那一晚父親連夜遣散了所有下人,管家善梁不肯走,誓要守著善家共生死,如今只怕他已經被官府抓走,或是被前宰相嚴刑逼供而生不如死。
善寶心猛地揪緊,緊到呼吸困難,因為自己,害了太多人,穩穩情緒對赫氏道︰「皇上三宮六院,只怕還有比我小的女子。」
赫氏凜然道︰「倘若你嫁的是皇上,娘親自為你縫嫁衣,關鍵要娶你的是祖百壽不是皇上,娘不單單是嫌棄他年紀大,而是厭他人品不好,雖然並不熟悉,看一眼即無好感,更何況他用這樣鄙薄的方式來威脅你。」
善寶忽然又想起那本書上寫的,假如討厭一個人,索性娶了她,然後冷待她,讓她生不如死,自己也是討厭祖百壽的,不如就嫁了他,然後冷待他,也讓他生不如死。
她不知道的是,當年的喬姨娘被逼無奈嫁給了祖百壽,一直以來就是冷待祖百壽的,那又怎樣,男人想冷待女人可以將她束之高閣,女人想冷待男人,比如喬姨娘,還不是流著淚在鴛鴦帳里,與之共度春宵。
善寶嘆息似的道︰「不是自己喜歡的,管他什麼人品呢。」
說完就趴在圓木桌上,盯著窗戶,格子上糊著麻布紙,上面刷了桐油,厚厚的密不透光,也就看不見那一彎新月。
新月照著紫竹軒,也照著幽人館,這是喬姨娘自己為住處的命名,她握著狼毫正在揮灑——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沒有寫完,門簾打起,走進瑣兒和琉璃,甫一進來便是雙雙跪倒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