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久不見面本是彼此擔心,想說的話太多,卻因為眼下的這宗事而一一做了省略,但赫氏做夢都沒想到善喜會答應祖百壽求娶善寶,雖然驚詫,也覺得丈夫必然有他的道理。
善喜拉著老妻同去炕上坐了,氣定神閑的先給她斟了盅清茶,又上下將她打量一番,雖然遲暮,仍舊是個美人,感慨道︰「當年我何嘗不是費盡心機的才娶到夫人你。」
水汽氤氳,清香撲鼻,赫氏無心品嘗,道︰「祖百壽是祖百壽,老爺是老爺,無可比擬之處。」
善喜會心一笑︰「既如此,夫人還擔心什麼。」
赫氏愣了愣,不十分明白丈夫的話。
善喜端著茶盅放在鼻子下,饕餮的嗅嗅茶香,又怡然的小呷一口,隨後將茶盅置放于炕幾上,危難之際,仍似素日里閑雲野鶴般的恣肆,然後捋著疏于修剪的胡須這樣*問︰「夫人覺得我醫術如何?」
赫氏不假思索︰「當世神醫。」
善喜復追問︰「我用藥如何?」
赫氏依舊立即道︰「從無差錯。」
善喜搖頭︰「我的意思,我對草藥是否了如指掌?」
赫氏點頭︰「很多方子都是老爺你獨創,別人十味藥能治的病,你一味藥便可,甚至隨處可見的野草野菜,你都能利用為藥,為此老爺還寫了本《藥經》。」
她說到這里話鋒一轉︰「可是這與寶兒的事無關。」
善喜突然神色一凜︰「有關。」
赫氏茫然望著丈夫。
善喜把上身往她面前傾過去,即便離的很近還是壓低聲音︰「寶兒若不嫁祖百壽,你我生死還在其次,寶兒亦是無法存活,她才十七,我要我女兒好好活著,活過這一世,直到命至百年,瓜熟蒂落。」
這一句讓赫氏潸然淚下。
善喜抬手為妻子擦了擦淚,繼續道︰「即便我們可以舍棄寶兒,青丫頭也不能無辜被株連,她從小失去父母實在可憐,到了我們身邊我是對她百般寵愛,我們若是不肯答應祖百壽,青丫頭也必死無疑,還有錦瑟,被她那嗜賭如命的生母狠心賣給我們,如此苦命,何必再讓她跟著喪命,倘或事發,或許受株連的還有老六一家。」
提及朱老六,赫氏怒罵︰「不仁不義,何必管他。」
善喜把手使勁往下按按,示意妻子小聲,面有愧色道︰「怪就怪我交友不慎,但英豪和英姿是無辜的,甚至她老六嬸也是無辜的。」
赫氏氣鼓鼓的沉默不語。
善喜又道︰「我們不能死的原因還有,我一直懷疑阮瑯是有意刺殺宰相之子。」
赫氏面上一驚,難以置信道︰「他當初自賣自身來到我們家里為奴,一直以來勤勤懇懇,行止間頗有書香門第人家的風範,他為救寶兒誤殺了宰相之子,老爺怎麼會懷疑他?」
善喜耐人尋味的笑了笑︰「他既然頗有書香門第人家的風範,懷中不離書卷才對,為何沒事揣把刀?」
赫氏怔住。
善喜唉聲道︰「此事不查個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更因關聯太廣,我不得不慎重,所以,我決定答應祖百壽。」
赫氏滿心不情願的道︰「你甘心女兒給他糟踐?」
善喜冷冷的哼了聲︰「當初為女兒取名寶兒,便意指她是我的寶貝,無價之寶,我怎麼能讓祖百壽欺負我的寶貝。「
赫氏臉上漸漸多了些喜色︰「老爺之意?」
善喜俯視幾上茶盅,茶水清冽,可見盅底茶葉,又轉頭看了看祖百壽命人送來的早餐,其一是雞子,茶與雞子是相克之物,是以他未吃一口,當下對赫氏道︰「我懂得什麼食物相生什麼食物相克,相生者有益于身,相克者不僅僅對身子骨不好,甚至……可以喪命。」
他說到這里目光突然變得凌厲,續道︰「寶兒該嫁就嫁,婚禮當日,我絕不讓祖百壽活著進洞房,這樣既保全了所有人,寶兒也安然無恙。」
赫氏仍舊擔心︰「縱使老爺此計能成,寶兒同祖百壽拜了天地可就再也不是黃花閨女,她的一生難道就擔個寡婦之名?」
善喜道︰「我朝律法規定,女子可以提出和離,還規定寡婦可以另嫁。」
赫氏搖著頭︰「名義上已是殘花敗柳,寶兒怎麼能找到好的男人。」
善喜亦是無奈︰「也總比死一干人好。」
赫氏仍舊不十分同意。
見妻子心有不甘,善喜斟酌半晌,忽而道︰「或許,我可以讓祖百壽在拜天地之前就……」
他沒有說完整,但赫氏已經明白,臉色煞白︰「老爺,我怕。」
善喜微微一笑︰「不怕,保證天衣無縫。」
赫氏撫著咚咚狂跳的心口︰「我還是怕。」
等她回去對善寶說了善喜的對策,善寶卻非常淡定,即便父親沒有任何舉動,她自己也不會坐以待斃。
為了萬無一失,此事瞞著李青昭和錦瑟。
听聞善寶就要嫁給祖百壽,李青昭道︰「表妹,你說你嫁給祖百壽,祖公略會是怎麼樣的心思,他對你好像……」
善寶看了看手中的小綠瓶子,默念上面的那首詩,想的是祖百壽怎麼不好也是祖公略的父親,自己的父親要殺他的父親,而他屢次救過自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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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雖然亦是天寒地凍,卻遠不如雷公鎮這麼冷。
祖公略住在驛館,正打點行裝準備回家,他得了個文武雙狀元卻辭官不做,給出的理由是要為祖父丁憂。
祖父即是祖老爺子,故去不到三年。
狀元乃皇上欽點,更是皇上親授官職,他辭官,滿朝文武皆以為皇上必然盛怒,子為父丁憂,卻無孫為祖丁憂。
孰料,皇上非但沒有龍顏不悅,還準了他的奏請,這里面多虧了兩個人說話,一個,便是曾經去過雷公鎮的八府巡按李同舟,另個,是現任宰相虞起。
說起來這次皇上特開恩科,也是因為此二人的提議,以太後久病痊愈感念天恩浩蕩為由,而實際這場恩科是為了祖公略一人。
李同舟去雷公鎮代聖巡視官員政績,偶遇祖公略,驚嘆他的容貌與皇上一般無二,又了解到祖公略是不足月而生,感覺這里面或有著驚人的秘密,于是回到京城委婉的向皇上透露了此事。
世間有人相貌雷同本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與皇上樣貌如出一轍就非同尋常,這關系到皇家血脈問題,更重要的,皇上後宮佳麗三千,所出皇子太少,又夭折的夭折痴傻的痴傻,像模像樣的幾個忙著爭奪未來的帝位,是以大開殺戒,如今只剩下兩個,一個病歪歪,一個傻呆呆,太後抑郁成疾,皇上悶悶不樂,所以听說有人像自己,還是那麼的出類拔萃,皇上當下即找宰相虞起商量,是否微服出巡去長青山探個究竟。
朝中局勢動蕩,一日不可無君,虞起覺得皇上不能隨意離開京師,想見祖公略並不難,難的是要有個確當的理由,要瞞著群臣尤其是後宮,還有心意不明的幾個王爺,審慎下,虞起建議皇上開恩科,听李同舟說那祖公略文韜武略,他必然能來赴京應試,若不來,就諭令官府出面迫使他來,比如凡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男子均要應試,這樣才有便利條件見到祖公略。
于是,皇上下詔特設恩科,而祖公略偏就來了。
文科殿試那場,皇上見到祖公略時差點從龍椅上跌坐下來,下意識的模模自己的臉,何止樣貌,聲音都像,風度都像,不過是自己垂垂老矣且以須髯覆面,而祖公略面如皎月氣質清朗。
文科祖公略輕松拔得頭籌,為了能讓祖公略再中武狀元,皇上問虞起︰「縱觀來應試的武舉,誰的功夫或許可以勝了祖公略?」
虞起似乎已經明白了皇上的用意,也還是道︰「江北,陳玉璜。」
皇上想了想,怫然不悅︰「我是皇上,他卻叫什麼陳玉璜,實屬犯上,廢了他的武舉,貶為庶民,不得應試。」
他咬音著重在「璜」字上,典型的文字獄。
他是君,說白便白說黑便黑,虞起雖然心里替那陳玉璜叫屈還是照著聖意做了。
其實祖公略功夫不一定不敵陳玉璜,但皇上不想冒險,于是,沒了陳玉璜,祖公略順利又取得了武狀元。
按理狀元得中後有很多後續之事,如要拜恩師謝宰相披紅掛彩騎馬巡街接受京城萬民恭賀,所以祖公略才打發雷子先回了家。
他拜會虞起的時候,其實皇上就躲在重重的垂簾後,虞起按照聖上之意,同祖公略聊起家長,順口問他母親的名諱,祖公略答︰「家慈,白氏素心。」
他剛說完,就听垂簾後面咯 一聲,是皇上激動下攥緊了拳頭使得骨節發出了聲。
白氏素心,白氏素心,白氏素心……
皇上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