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皇宮。
乾正殿。
皇上,祖公略。
皇上看了看臉色暗沉的祖公略,嘆息似的道︰「若是換了旁人,這樣與朕說話,必身首異處,且株連九族,就是朕的那幾個皇兒也不敢。」
為何單單縱容祖公略,皇上沒直言,而是率先拔腿往外走,丟下一句︰「你跟我來。」
祖公略微一猶豫,跟了去,隨去的還有曹公公帶著眾多內侍,另有天子衛隊二十多人,至暖閣,皇上讓曹公公等人在門口候著,獨獨同祖公略進了去。
這個所在是除了上朝的乾正殿和御書房之外,皇上逗留最多的地方,說是暖閣,夏天四下的扇通風,非常涼爽,而交了秋季,扇上的蛟綃紗換上高麗紙,其外更封堵上厚重的簾幕,所以非常暖和,因里面種植了很多菊花,白天太陽好的時候,撤下簾幕,里面像個大蒸籠,此時零星有菊花開放,再過一段時日,那才是各種菊花盛放的時節。
皇上在前,祖公略在後,進到里面,在擺放奇巧的菊花中布置著一張白玉案,皇上走過去,從白玉案上拿起一幅畫,雙手高高舉起給祖公略看︰「這個人,你應該認識。」
即使距離不甚近,祖公略還是覺著畫中人恁般眼熟,不自覺的走近幾步,突然跪倒在地,天不怕地不怕的七尺漢子,眼中竟然起了霧水。
皇上緊緊擰起濃眉,深深的呼出一口氣,開口說話,竟有些哽咽︰「這是我與你娘相識時,她的樣子。」
故意不說朕,而是自稱我,儼然就是一個父親在對兒子回憶自己美好的年輕時光。
祖公略記憶中早沒了母親的影像,對母親的認識不過是從祖百壽書房里的那張畫像上,當然祖百壽請的畫師技藝泛泛,遠不如皇上親手繪制的這一幅更傳神,且兩幅皇上人不同的是,祖百壽書房的那幅畫上,白素心愁雲慘淡,而皇上手中這一幅卻是淺笑嫣然,這是一個女子面對心愛之人才會露出的嬌美容顏,更奇怪的,這幅畫上的白素心,與祖公略幼時在後花園看到的那個女子,分明就是一人。
皇上慢慢的輕輕的將畫重新放到白玉案上,那手法簡直就像是怕驚醒一個正在沉睡的美人,放下之後,手指柔柔摩挲著畫中人的面龐,指間的感覺依稀回到往日,心愛的女子膚如凝脂,悵然而嘆,隨後來到祖公略面前,伸手抓住祖公略的胳膊,藹然道︰「起來吧,地上涼。」
對祖公略懷有的不僅僅是舐犢之情,還有,對心愛的女子的歉疚,這是她的骨肉,而自己竟讓她的骨肉流落民間二十多年。
祖公略站了起來,緩緩對上皇上的目光,冒著大不敬,直直的看著皇上,彼此沉默良久,他才嘶啞著嗓子道︰「雷公鎮有個傳說,說臣是當今皇上遺留在民間的骨肉,請皇上告訴臣,這到底可信不可信?」
皇上抬手想模模他的臉,于半空中停下,反問︰「你覺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會是怎麼一回事?」
祖公略垂頭︰「臣不敢妄加猜測。」
皇上笑了,帶著些許的苦澀︰「那朕來告訴你,你,就是朕的親兒子,是朕與白氏素心生的親兒子。」
祖公略身子晃了晃。
皇上續道︰「今日一早,朕故意說太後身子微恙,需陽氣十足之人的血做藥引子,然後讓太醫采了你的血,其實是給朕和你做滴血認親。」
祖公略已經知道了結果。
皇上長長的一個停頓復道︰「你就是朕的親骨肉。」
祖公略全身的血脈往一處聚合,繃得腦門上的血管要迸裂似的,他無意攀龍附鳳,但皇上就是皇上,天下僅此一人,高高在上,呼風喚雨,手一伸,天下都是他的,而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的兒子,于此也就釋然了這些年來祖百壽為何屢次暗殺他,祖百壽是怕自己能力超群最後奪了親生兒子的權力和家財。
然,就是這樣的一個無所不能的人,為何將母親丟在雷公鎮置之不顧,祖百壽書房里的那幅畫足以表明,母親縱使不因產後痹癥而去,那也得因郁郁寡歡而終,她心愛的男人在這里,在皇宮大內,每日笙歌曼舞,坐享三宮六院。
思緒游弋到此,祖公略陡然而恨。
皇上不知他心里所想,笑眯眯的,慈父之狀道︰「九皇兒,還不跪下認父皇。」
祖公略木然的直直的跪了下去。
皇上竊以為這是父子正式相認了,激動得嘴唇哆嗦著,以一個老父的情懷來挽祖公略的手,卻見祖公略抽了回去,然後淡淡道︰「臣跪的是皇上。」
皇上愣住︰「你此言何意?」
祖公略也不抬頭,涼薄的嘴唇微動,輕聲道︰「臣的父親是祖百壽。」
皇上揮手就是一巴掌,打的祖公略頭一歪,臉色仍舊如常。
皇上氣得渾身顫抖︰「朕是天子,朕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你竟然認那個什麼參幫的總把頭做父親,你這是大逆不道!」
祖公略終于看了看皇上,微微一笑,這一笑帶著三分譏諷,還有徹骨的冷︰「皇上能讓臣的母親活過來嗎?」。
皇上一怔,曉得祖公略的心思了,他是在恨,恨自己當年始亂終棄,假如當年自己將白素心接進宮來,她或許不會在花樣年華瘞玉埋香,可是自己有苦衷,于是,他把這苦衷原原本本的告訴了祖公略,往事如扇,慢慢打開——
那是京城的暮春時節,而地處北國的長青山卻才融化干淨冬日里的積雪,杏花綻放,古老的雷公鎮因此而被春意繾綣。
年輕的皇上意氣風發,騎馬奔跑在雷公鎮的街上,突然斜里的那家琴房走出一位少女,素白的衣裙臨風而舞,紛披的秀發絲絲繚亂,她懷里抱著一張古琴,身邊陪著一個扎著雙髻的丫鬟,剛好是行至一樹杏花下,風勁吹,杏花如雨落下,將少女裹挾其中,那是何等的一幅畫面,人間不該有,天上也少見,年輕的皇上看呆了,隨後翻身下馬,大步奔去,唐突而問︰「敢問姑娘芳名?」
那少女被突然而來的皇上唬了一跳,後退幾步,瞪著一雙寒潭般的大眼謹慎的看著他半晌,方怯生生道︰「白氏,素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