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荷塘的花果然漂亮,齊瑤一看就喜歡,便讓花蕊去替她張羅作畫的紙張,彩墨,約莫過了一刻鐘,花蕊抱著一卷紙,又提著個描金盒,快速沖進亭子,「小姐瞧瞧這些行不行?」
齊瑤驚愕,「怎麼這麼快?」
她以為等花蕊采買好至少要一個時辰。
「小姐入住梨花居,少爺就讓陳嬤嬤張羅了琴藝,畫藝等等需要的東西,小姐試試看,可有稱手的?」
原來,他早讓人準備好了。
看起來好像對什麼事情都不放心上,居然……居然……
八色彩墨條,十幾枝筆,紙也是上好的畫紙,加上這晚春的好天氣,畫紙一鋪,便在亭子里畫了起來。
此後幾日,也沒怎麼學茶了,專心作起畫來。
花苞含露,也就這幾日而已。
綠的葉,粉紅色的花苞一株又一株,水面出現水榭的倒影,更添幾分別致。
畫得高興,這才想起,唉,七八日沒踫茶了——這麼說來,自己的功夫到底行不行,金嵐茶莊準備得如何,重點是,程商人還在京城嗎?
「花蕊,程掌櫃若是回來了,跟我說一聲。」
「是說一聲就好,還是小姐有事要跟少爺說?」
「我有事情要問他。」
「是,婢子知道了,這就去跟林管事傳話,小姐等等。」
然後,當天下午程商就出現了——齊瑤真的覺得,下人隨主人,程商跟他教出來的人常常會讓她傻眼,不是說不好,而是有一種「唉,這麼快」的感覺。
雖然是他自己的宅子,但他也沒有直接走進來,而是派了丫頭過來傳話,再過一刻,他人就到了。
大概半個月不見,感覺他好像黑了些,看起來頗有奔波,倒是眼楮,跟第一次見面時一般,亮得很。
程商在大廳坐下,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笑問︰「姑娘有事跟我說?」
「我想,金嵐茶莊能不能在夏天開張?」
「行。」
又來!太干脆了,干脆得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程掌櫃不問問我的茶學得如何?」
「姑娘又不是沒分寸的人,既然主動問起,肯定是已經準備好了,我相信姑娘的能力,不會再多問。」
嗷,這,有點怪,但也不是不高興就是,「你的那些人不都已經在別的茶莊做事,突然抽過來不要緊嗎?」
「不要緊,他們並不是同一處,而是各自分散,一個茶莊少了個人,並不會有多大的影響,姑娘想夏日開,那我明天要回馨州一趟,除了把那塊百年牌匾找出,也順道帶喬家的管家去送禮。」
講到喬家,她突然想起花蕊說,程商老早就在買海船。
這人真是——不過大黎律法的確不禁止奴僕擁有私產,一些高官大戶的大管家,名義上是僕人,出了主人的院牆也有自己的宅子,進了自家宅子也是多人伺候。
當初程商跟齊家簽下賣身契,是他自己畫押的,得了十兩銀子,現在若是想買回,卻不是交回十兩銀子就行,還得看齊家肯不肯。
就跟一般買賣一樣,買進十兩,不代表賣出也是十兩,多的是賣身只拿了五兩,贖身時卻得花了五十兩的人,有些主人不願放人,甚至會開出千萬兩的贖身價,好讓那奴僕知難而退。
不知道程商有沒有跟母親提起過贖身之意……
「明日我請幾位女賬房來,姑娘便跟她們學學話術,演茶,講得好,事半功倍,講不好,事倍功半,金嵐茶莊要賣的東西都是大公子親自打點過的上好茶品,姑娘的基本功既然已經沒問題,就學學說話,免得辜負了大公子以及自己過去半年多花下去的心血。」
齊瑤點頭。
好像,只有點頭的分,一直以來,不管他說什麼,自己都只有點頭的分。
但她不討厭,反而有種隱隱的喜歡——當了十幾年小姐,真不知道從哪跑出來的奴性,總覺得他吩咐了什麼事情,而自己做好了,就會覺得很開心。
雖然說他們之間大抵也是沒緣分,但經過紀家跟金家的事情,她慢慢地也學會順心而為,把握當下,就當成自己的小秘密,偷偷高興一下也好。
「對了,程掌櫃,我想去看看葉嬤嬤。」
「姑娘想出門不用我同意,只是最近下雨,等天氣晴朗後再出去吧。」程商笑笑,「我前幾日去看過,但葉嬤嬤大抵是受到驚嚇,精神上還沒恢復,眼楮瞪得老大,半天說不上幾句話,姑娘若想去瞧,可得有心理準備。」
「不要緊,我就是想親眼看看。」這陣子真沒什麼不好,就是掛心葉嬤嬤,「還有,程掌櫃明日回馨州,有件事情想請你替我打听,不過……」
「不過?」
齊瑤遲疑了一會,還是說了,「別給我娘還有大哥知道。」
「姑娘想打听什麼?」
又是這種奇怪的干脆,不問她為什麼不能給人知道,只問她要打听什麼,唉,他跟大哥相處時也是這樣嗎?
「康祈府的前副府姓李,生有三子一女,長子李彬大人早逝,長女嫁入之前與我有婚約的紀家,是正房太太,李家現在是李老太太,二老爺,三老爺,還有李彬大人的獨生女兒李知茜,先前只听說紀太太把李知茜許給了自己的庶子,我想請你問問,這消息是真是假,還有算算,她今年十九歲,也該成親生子了,幫我看看她過得可好。」
她跟李知茜是多年好姊妹,可是自從紀頤生跟齊金珠私奔後,她就不太想見人,原想著到原州展開新生活,等心情平復再與李知茜聯絡,沒想到二次退婚,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京城過得舒服,心境漸開,也想過再寫信聯絡,可听說紀太太把親佷女許給了自己的庶子,若真是如此,倒是不好寫信——紀家讓齊家成了馨州笑話,不管什麼原因,她的信都不該送往紀家,一切只能到此為止。
可是,人與人之間的想念又哪里是一句「到此為止」能斷的,母親想把她教養成千金小姐,故不願她與商家女子來往,李知茜有個副府祖父,有個京生父親,是官家,也是書香世家,母親這才同意讓兩人往來。
大宅生活,她只有李知茜一個朋友。
程商讓她覺得,或許可以跟李知茜聯絡起來,他做事謹慎,手腕靈敏,由他出面,絕對不會讓其它人知道。
「據我所知,李姑娘並沒有嫁入紀家。」
齊瑤忍不住驚訝,「沒,沒有?」
紀家是馨州首富,李家卻已經家道中落,李知茜嫁給庶子紀頤溯,算是高嫁,李家不會反對,至于行二的紀頤溯,庶子哪來資格反對嫡母的決定,這幾乎鐵定的婚事,居然沒成?
「李姑娘過門前一兩個月,紀二公子房中的丫頭懷孕了,而且已經顯懷,庶生嫡前,這實在太下李家的面子,除非李家臉面都不要了,只求錢財,不然李姑娘怎麼樣都不能過門。」
齊瑤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這紀家是能多離譜。
就兩個兒子,大兒子帶了未婚妻的庶姊私奔,二兒子在正妻過門前讓通房懷孕,紀老爺到底有沒有在教兒子啊?
「那,那知茜她,她——」
「李家為了維持名聲,想逼她出家,但她的個性又怎麼肯吃這種虧,知道我行走多方,讓奴婢送信求助,我讓人送她去鎢州馮西,那里我有熟人,也有莊子,但她也沒在那兒住很久,說是天下大,想四處走走,至于現在到哪了,還得再打听打听。」
她點點頭,「原來你跟知茜素有來往……」
他提起李知茜的性子跟作風,真是拿捏得十成十,怎麼听怎麼熟,而這些她都不知道。
她心里偷偷高興的小秘密,現在多了一點點壓力。
李知茜是天生的美人,連母親都說過,她還沒見過哪家姑娘比李知茜更靈秀。
「是。」程商態度落落大方,「姑娘總不會忘記我跟李姑娘是在同一座山頭被太太所救的吧,李姑娘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記得所有事情,我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始終想不起來過往,這復雜只怕也只有我跟她才懂,她每到齊家,從不嫌棄我只在大廚房幫忙,會過來看看我,送我紙筆書籍,以及一些孤本商經,她落難時我已經有能力,自然是能幫就幫。」
原來是這樣,「程掌櫃現在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
「一點也想不起來,不過也挺好的,即使想起來也不能怎麼樣,那還不如切得干淨,好好過曰子。」
「程掌櫃沒想過,萬一哪日家人真的尋來——知茜也是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李家這才找上門的,至于其它,也有人花了十幾二十年才認祖歸宗。」
見程商莞爾一笑,好像她說的是什麼傻話一樣,忍不住問︰「程掌櫃不是這樣想的?」
「從不,我有娘,有妹妹,她們是真把我當親人,我從來沒想過要認祖歸宗什麼的,姓程就很好了,再者,太太當年撿到我跟李姑娘時,是有在鄰近府衙做了登記的,量了身長,畫了畫像,留下了當時穿著的衣物,真要尋,早尋來了,十多年都沒人問,那就是不想尋,他們都不介意了,我又何必介意。」
齊瑤有點呆。
她以為他一定很想回去自己真正的家,希望找回記憶,找回家人,卻沒想到他居然是完全不在乎。
可是,也不意外就是了。
一直以來,他干脆得讓人驚訝。
不是不好,但就覺得……微妙。
過兩日,尋得好天氣,由林管事帶路,齊瑤帶著嬤嬤丫頭前往蘇大夫的醫館,醫館的小丫頭听說是來找葉嬤嬤,立刻領路。
一行人連過兩扇門,這才到了後院,小丫頭一指,門板上貼著三羊蝙蝠的那扇就是了。
橙子應門,見是自家小姐,自然十分高興,「小姐來啦。」
齊瑤笑著跨過坎子,「怎麼這樣驚訝?」
「昨日江嬤嬤來了,還以為是替小姐來的。」
「江嬤嬤你昨日來了?」
「是,程掌櫃說葉嬤嬤受驚過度,我就想先來瞧瞧,萬一真的嚇人,好歹要阻止小姐過來。」
齊瑤一笑,「我哪這樣嬌貴。」
說話間,已經進入里間。
葉嬤嬤當然早就听到聲音,只是雙手重傷,起床不得,但知道自己養大的小姐一直擔心自己,在跟程掌櫃打過招呼後,天氣晴朗便奔來看她,心里十分欣慰。
「葉嬤嬤,別起來了。」她在床邊坐下,端詳一番,見她氣色尚好,感覺稍稍放心,想起那日情景,忍不住又嘆息,「嬤嬤為我受罪了。」
「小姐說什麼傻話呢,這斷了手,嬤嬤還能活,要是小姐有什麼三長兩短,嬤嬤肯定是活不下去。」
齊瑤眼眶一紅,「嬤嬤可得按時喝藥,多吃些補品,把手養好,待我將來成親,還要嬤嬤幫我帶孩子。」
葉嬤嬤含笑道︰「好,嬤嬤肯定把傷養好,將來幫小姐哄小娃。」
「今日見嬤嬤氣色好,我就放心了,程掌櫃跟我說嬤嬤臉色發白,語無倫次,真的嚇死我了。」
「程掌櫃來得不是時機,嬤嬤剛好午睡時作了惡夢。」葉嬤嬤笑了笑,「嬤嬤有件事情要跟小姐說,江嬤嬤留著就好,其它人都出去,葫蘆,你守著門口,別讓人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