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跨進大廳,齊瑤早哭得眼楮腫,見他來,更是忍不住,「葉嬤嬤——」
程商把她摟進懷里,「嚇著了?」
「對我倒是客氣,可是,葉嬤嬤被他們帶去問話了。」
葉嬤嬤無子無女,一心教養這個小姐,兩人之間雖然名為主僕,但在情感上,卻更像母女。
「葉嬤嬤讓我別怕,說她去去就來,可我就是怕……」
見眾人神色惶惶,就江嬤嬤鎮定,程商便道,「江嬤嬤,請你把事情說上一說。」
「是,來的是邵總管與戶部掌司帶頭,守門的見掌司穿著朝服,又帶著衙役,開大門迎接,又派人通知了小姐,一群人進來,只說要找個小院子問話,另外提了葉嬤嬤走,文書上說得清清楚楚,讓程齊兩家都听從掌司發落,沒辦法,只能讓人把傳秀院門鎖打開,讓邵總管及掌司帶人進去,其它人老奴不認得,但其中一個以前好像在尚書府上見過,只是時間久了,不知道有沒有認錯。」
見江嬤嬤有些猶豫,程商說道︰「嬤嬤但說無妨。」
「倒有點像譚皇後身邊的人,一個叫做黃宜的姊姊,很得譚皇後信任,常常替皇後到府上傳話,老奴因此對她有印象,但也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姊姊又瘦了許多,因此是不是本人,倒也不好說。」
程商蹙眉,「葫蘆,你們三個丫頭跟謝嬤嬤,牛嬤嬤,陪著夫人去房里休息。」
齊瑤正想說什麼,程商又安慰她,「你在這里著急也無濟于事,我們成親三年才有這孩子,得為他保重些,听話,去房里躺著。」
講到孩子,她便不再說了,「那葉嬤嬤……」
「我自然會盡力。」
待齊瑤在一群僕婦簇擁下離開大廳,程商原本的好臉色立即不見了,只不過他背對著門,自然沒人看見。
他在紫檀桌邊坐下,拿起丫頭的奉上的茶喝了一口,「真沒想到好好的會有這種事情,瑤兒怕是嚇到了……江嬤嬤到齊家也二十幾年了吧?」
「二十二年,小姐剛出生,我便到了齊家。」
「听說當初馨州有好多人家,都沖著江嬤嬤是尚書嫡千金的貼身丫頭這點,想請嬤嬤到自家家里來教養姑娘。」
「是啊,不過人跟人之間講求緣分,說實話,尚書府並沒有那樣好待,嫡小姐脾氣可不小,我十四歲成了她的貼身丫頭,跟著她出嫁,直到二十四歲,這才讓我出府成親,不過大宅子待久了,我還真不想嫁人,回到馨州,便跟哥哥一家住一起,母親心疼我這老女兒,哥哥嫂嫂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包括兩個佷子都覺得我吃閑飯。
「他們听說曾在官家服侍過的人好找主人家,于是大肆宣傳,這才惹得不少人上門,我知道自己不受兄嫂歡迎,自然也是罷了,開出了月銀八兩銀子的條件,這條件一開,上門的人只剩下幾家,我挨家挨戶看過姑娘,莫小姐,梁小姐,周小姐,去齊小姐的房間看她的時候,四五個月大的女圭女圭,才伸手去逗弄,她兩只胖胖的手一把抓住我,嘴巴吹出個口水泡,可愛得我的心都要化開,心想,就她了。」
「瑤兒一直很敬重江嬤嬤。」
「小姐是個好孩子,我疼愛她,她便對我好——哥哥嫂嫂自從知道我月銀八兩,親情就來了,又知道尚書府給的嫁妝銀有三百兩,更是要我常常回家,母親生辰時,回家吃了一次飯,兩佷子吵起來,問他們吵什麼,居然是我將來死了,銀錢要給誰,大的說他是老大,應當拿多,小的說平分才對,是啊,是跟我有血緣的,可是面對這種孩子,我真的貼心不起來,倒是小姐,我生辰她年年都記得,年年給我繡小荷包,我們是主僕,但我真心疼這孩子。」
「江嬤嬤既然真心疼愛齊瑤,為何面對掌司帶著官衙上門這樣的禍事,眼中卻帶著喜悅之意?」程商說完,臉色即是一沉。
剛剛回到家里,他還以為江嬤嬤畢竟是官戶出身,見的陣仗多,所以十分冷靜,但後來見她再說起那個叫做黃宜的宮人時,眼中有隱藏不住的光芒。
那種神色他見多了,是打從心里的高興。
那張大人的堂佷媳婦,張司蝶的堂嫂,不就是尚書府出身的小姐嗎?
想到最近一場接一場的風波,金嵐茶莊被砸,多少影響了齊家的名聲,葉嬤嬤被帶到傳秀院,說是問話,只怕也是要挨打,都那年紀了,只怕禁不起多少板子,這些若真是相處了二十幾年的江嬤嬤間接搞出來的,齊瑤不知道要多傷心,到時就算打死江嬤嬤,也于事無補。
「姑爺說笑了,老奴有什麼好喜悅的?」
「嬤嬤看我可像傻子?」程商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說︰「若覺得我像傻子,嬤嬤可繼續裝。」
江嬤嬤一怔,臉上露出淡淡笑意,「姑爺放心,老奴是不會害小姐的。」
「我識得你不過這三四年的事情,憑兩句話,就要我信你?」
「戶部掌司只怕有許多事情要問葉嬤嬤,老奴在官家府上待了十幾年,听了很多故事,這便給姑爺說上一個,打發打發時間。」
程商知道這故事肯定有含意,沉著氣,听她說什麼。
「大戶人家,妻妾爭斗在所難免,越是有錢,斗得越凶狠,有戶人家的老爺,有妻有妾,有子有女,人到中年,偏偏愛上個身分低微的丫頭,伺候過後提上姨娘,生了兒子又提了貴妾,過幾年想再提為平妻,太太卻是不準了,說宅子里跟了他十幾年的姨娘多的是,個個听話,也都生有兒子,如此偏寵那貴妾,如何成規矩,她以後要怎麼治理後宅,老爺也知道太太為難,這事,便耽擱下來。
「沒多久,嫡長少爺卻跟那貴妾生的庶六少爺起了爭執,兩兄弟是不同母親,也沒感情可言,嫡長少爺說庶六少爺自己落水卻想誣賴于他,庶六少爺卻說嫡長少爺推人,他才會掉入池塘,事實如何沒人瞧見,但壞就壞在即使沒人瞧見,也得斷出個公平,太太跟貴妾都在老爺書房里替兒子喊冤枉,要公平,姑爺想想,那貴妾是不是犯傻,再受寵也不過就是個妾,太太是老爺明媒正娶進門的,兩家門戶相當,互有來往,老爺不可能打太太的臉,于是這爭執斷案了,是庶六少爺自己不小心落水,在母親唆使下誣賴嫡長少爺。
「只能說那寵妾實在沒眼力,都這個時候了,趕緊跟老爺道歉求饒才是,她當時懷著身孕,加上老爺寵愛她,自然會把事情揭過去,她卻偏偏生起氣來,不肯服軟,老爺這下也不高興了,把她交由太太處置,唆使與誣陷一直是後宅大忌,加上太太聰明,把事情渲染開來,于是那寵妾被打發到莊子上,生完孩子沒多久就走了,至于那庶六少爺,本就落水受寒,要病死再容易不過,寵妾生下的女嬰則被帶回後宅,交給一個剛剛喪女的姨娘照顧。
「樹倒猢猻散,那寵妾的下人,太太不想看見,一個一個打發出去,其中一個三十幾歲的老丫頭,憑著一身教儀本事,很快又找到了新東家,做起那戶嫡小姐的教儀嬤嬤。」
程商皺眉,葉嬤嬤就是齊瑤的教儀嬤嬤。
但她是從宮中出來的,服侍的是當時寵冠後宮的田昭熙,慢著,寵冠後宮,指的難道就是那寵妾?
太太,嫡長,庶六……江嬤嬤說的是宮里事。
但這宮里事,跟他們又有什麼關系?
「老丫頭在新主人家,倒也平安無事,老爺太太都是好人,至于幾個姨娘的翻花頭,她還不放在眼中,只專心培育小姐成材,沒想到這小姐的婚事卻是諸多不順,為了避開閑言閑語,她們來到京城,京城繁華,但越是繁華,這盜匪越是凶狠,宅子終究還是招來盜匪,那老丫頭受了傷,被送進醫館,家里一個給大少爺幫手的賣身僕來看她。」
那就是他自己了。
江嬤嬤看著他,眼中有點激動,「姑爺要不要猜猜,那老丫頭瞧見什麼?」
「我猜不出。」
「那老丫頭居然看到一張與寵妾八分相像的臉龐,眉宇之間,卻是像極了那老爺。」
程商眉頭一皺,很快就恢復神色,「嬤嬤開玩笑了。」
「自然是開玩笑,一開始,不就說這是個故事嗎,姑爺听听就好。」
是說笑。
是說笑!
可是,他記得第一次在蘇大夫的醫館見到葉嬤嬤時,她神色的確十分錯愕,極度失態,後來說是那幾日惡夢,所以精神不太好。
也就那麼一次,葉嬤嬤就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葉嬤嬤對他也很好,十分關心,下廚給瑤兒做點心時,不忘也給他一份,本以為是愛屋及烏,瑤兒卻笑說,才不是,葉嬤嬤從來沒給她大哥跟弟弟做過點心,更何況點心看起來一樣,葉嬤嬤卻是分開做的,她愛甜,他愛淡,分開做,才能兩人都喜歡。
若江嬤嬤說的是真的,他即是葉嬤嬤舊主的孩子,可是田昭熙,這,怎麼可能。
齊瑤曾跟她說,兩人婚事之所以能成,其實都是葉嬤嬤。
葉嬤嬤疼愛瑤兒,又認出他的身分,這才……才……可是……
程商腦子亂成一團,半晌,才又開口,「只怕是人有相似,老丫頭認錯了。」
「是,那老丫頭本也以為自己眼花,但這庶六少爺,她可是親手帶到六歲大,少爺的耳朵後面有三顆紅痣,左手拇指些微外翻,眉毛還有舊疤痕,老丫頭說,那庶六少爺調皮,小時候從羅漢床上跌下,磕在踏板上頭,讓她們一群姊妹跪了一整夜,那疤痕至今還是看得到,她是不會認錯的,只是舊主何以成了新主家的賣身僕人,卻是怎麼樣也不明白,所幸,老丫頭雖然出了那大戶,但畢竟在深宅待了多年,手段還是在的。
「花了不少心力,最後倒是知道了,那大戶太太一直視一個傅姓姨娘為眼中釘,傅姨娘也不是傻子,早放了一個姓黃的丫頭在太太身邊,太太當時要弄死庶六少爺的藥物,給那黃姓丫頭換成了假死藥,再把庶六少爺交給了對那寵妾忠心的下人,那庶六少爺落過一次水,養病期間又被下過一次毒,身體始終不好,無法長途跋涉,主僕只能在同個州縣居住,怕被大太太發現,始終深居簡出。過幾年,那庶六少爺身體養好了,想去雲州長住,卻沒想到山中遭難,下人死了,庶六少爺被好心人給救了,那老丫頭作夢也想不到,舊主居然跟自己在一個大宅里這麼多年,輾轉到京城這才見到面,姑爺你說,這故事奇不奇?」
江嬤嬤頓了頓,「那老丫頭憐惜舊主身世,又疼惜新主命運,便聯合起另一個老奴,使了個計謀,讓兩人成了親,新主死心眼,不論榮辱,不論富貴,都會陪在丈夫身邊,舊主若得此人為妻,則三生有幸,至于舊主,一來早有耳聞是有擔當之人,二來,那老爺只怕還是沒能忘記寵妾,將來也許上天垂憐,能認祖歸宗,這兩項加起來對新主而言,都是再恰當不過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