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都司大營
本該高高在上的一軍主帥謝笠此時一身狼狽的跌坐在大帳中央的地上。一把明亮如秋水的軟劍抵在他的脖子上,劍的主人帶著一身冷肅的氣息站在他跟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
大帳上方的主位上,一個中年男子端坐齊聲。穿著一聲絳紫色的常服,氣度雍容神色端凝。正是原本應該在邊關巡防的燕王蕭攸。
燕王高高在上,低頭看著地上的謝笠眼底帶著淡淡地殺意,「謝笠,你好大的膽子!」
「比不上王爺。」謝笠抬手抹去了唇邊的一縷血絲冷笑道,「老夫技不如人,落到如此地步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燕王殿下要殺要剮,悉听尊便!」
燕王冷笑道︰「這麼說,還是本王對不起你了?趁著本王巡防邊關兵困幽州城,如果不是本王早一步發現端倪,只怕今天就已經回幽州自投羅網了吧?」謝笠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容,「王爺你敢說…你一點都不知道陛下想要做什麼?往年王爺都是三月戰事初停就巡視邊關,今年為何非要拖到四月底?難道不是為了給陛下準備發難的時間麼?王爺倒是真狠得下心來,王妃,兩位公子還有大長公主可都在幽州城里呢。對了,還有星城郡主和衛公子剛剛得了的一對龍鳳胎。王爺就這麼肯定,齊朔不敢殺殺了他們?」
頂在他脖子上的劍往前送了送,謝笠喉嚨上頓時綻出了一道血痕。思歸劍是難得一見的抱劍,但是衛公子顯然十分有分寸,喉嚨被劃破了竟然也沒有多留出半點鮮血。謝笠卻仿佛沒感覺到疼痛一般,抬手似笑非笑地看著衛君陌道︰「衛公子,看起來燕王殿下似乎沒有那麼信任和看重你啊。否則,怎麼會連聲招呼都不答,就將長平公主星城郡主還有令郎令愛丟在了十幾萬大軍的包圍中?」
「謝笠!」燕王臉色一變,沉聲道︰「你覺得現在這個時候挑撥離間有用麼?」
謝笠淡然道︰「真的是挑撥麼?燕王敢百分之百保證幽州城里的人不會有性命之憂?王爺為何不事先將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告訴衛公子?難道不是怕衛公子為了長平公主和星城郡主完全不顧你的計劃麼?」
燕王臉色陰郁,卻沒有開口反駁。
謝笠抬手移開了衛君陌的軟劍,慢慢站起身來。他傷的不輕,原本年紀就不小了此時站起來的身形也多了幾分傴僂。抬起頭來,望著燕王道︰「燕王殿下,你現在心想事成了,未來的幽州甚至整個天下都會重新陷入戰亂之中。老夫…在這里祝你心想事成。」
謝笠話語中的譏諷讓燕王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了,厲聲道︰「本王如願了?難道不是皇帝陛下如願了麼?父皇尸骨未寒,皇帝陛下就這麼急著對我們這些做叔叔的下手。可惜,本王不是六弟七弟九弟,更不是十弟!想要本王束手就擒,也要他蕭千夜有那個本事!」
謝笠仿佛並不在意燕王的憤怒,只是冷笑道︰「反賊就是反賊,天下人自然有眼楮看得明白。只要王爺自己覺得高興就好。」
「謝笠,你果真不怕死。」燕王盯著他冷聲道。
謝笠昂首,「老夫奉先帝之命鎮守幽州,今生只尊皇家正統。至于生死,誰都有要死的一天。老夫在九泉之下陪著先帝等著王爺就是了。」
「找死!」
謝笠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陛下的期望老夫無能為力,只得盡力而為。如今事敗,也不勞煩王爺,老夫自己了斷便是!」謝笠話音未落,轉身便去抽不遠處一個侍衛的佩刀。燕王厲聲道︰「攔下他!」
謝笠畢竟是縱橫沙場大半生的老將,來得突然尋常的侍衛未必是他的對手。站的離他最近的衛君陌卻仿佛什麼都沒看見一般一動不動。至于坐在旁邊想要起身的藺長風也在衛公子一個眼神之下淡定的沒有動彈分毫,甚至連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眨眼間,謝笠已經搶到了腰刀在手,毫不猶豫地朝著自己的脖子劃了過去。
與方才衛君陌下手截然不同,謝笠這一刀劃得又快有狠,腰刀砰然落地,謝笠也跟著倒了下去。眼楮艱難地轉向燕王的方向,「逆…賊……」
謝笠死得干淨利落,燕王卻氣得臉色鐵青。踫的一聲將跟前桌案上的東西全部掀翻在了地上。坐在下面的幾個人蕭千煒也嚇了一跳,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衛君陌欲言又止。藺長風模了模鼻子,將自己往椅子里靠了靠。只有一身白色僧衣的念遠大師依然神情淡定唇邊含笑。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低下頭無聲的念起了往生咒。
「帶下去!都退下!」好一會兒,燕王方才開口沉聲道。
幾個侍衛連忙將謝笠的尸體抬了下去,只留下地上的一灘血跡。
燕王皺了皺眉,看著衛君陌正要開口,只見衛公子身形一閃一道寒光夾著清亮的龍吟朝著念遠直刺而去。劍鋒在念遠的喉結上停了下來,冰冷的劍鋒將周圍的皮膚都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念遠大師笑容不改,睜開眼楮平靜地望著眼前的衛君陌。
「君兒,你這是干什麼!」燕王也不顧的之前想要說什麼,連忙起身道。
衛君陌盯著念遠,冷聲道︰「若是母親和無瑕出了什麼事,你就不用活了。」
念遠抬手,輕輕拂開自己喉結上的劍鋒,含笑贊道,「好劍。衛公子放心便是,若是星城郡主和長平公主,甚至兩個孩子有分毫
,甚至兩個孩子有分毫閃失,小僧願以死謝罪。即使現在幽州附近這位十幾萬大軍,齊朔也絕對不會燕王府的人和星城郡主動手的。」
原本還想勸衛公子的長風公子呆了一呆,也只能捏著鼻子望著大帳頂子翻了個白眼。他還以為衛君陌不好意思對燕王發脾氣,才遷怒于人。感情這和尚真的是罪魁禍首,這年頭連和尚都這麼凶殘,還讓不讓他們這些善良人活了?
這些日子他們一直覺得謝笠會干出點什麼事情來,卻不想謝笠不動則已一動就玩了一把大的。直接趁著衛君陌有軍務在身,將手下七八萬兵馬全部抽調出去截殺燕王圍困幽州城。還暗中下令替朝廷大軍打開了進入幽州的關口,如今齊王被貶益州,周王和燕王府有過節腦子也不好使,慶王年紀尚輕也不十分靠譜。竟然讓朝廷十幾萬大軍直接經過自己的封地開到了幽州邊境也不知道。幽州衛接到消息想要攔截卻來不及了,幽州衛素來駐守邊關,雖然之前掉了陳昱大軍往南移動,但是想要搶佔謝笠的布防之地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朝廷的兵馬竟然毫無阻礙直接大搖大擺的直逼幽州了。
等到衛君陌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到了兩難之地。帶手中的一兩萬人馬沖回幽州?那麼燕王有七八成的可能會死在亂軍之中。念遠說的沒錯,幽州那邊的人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事,但是燕王這邊卻是十萬火急。無奈之下,衛君陌只得先帶兵救了燕王,控制了幽州都司大營。謝笠做了這種事,就沒想過自己能有好下場。軍中的兵馬都被他派出去,剩下的都是已經被衛君陌收服的根本不听他指揮,所以倒是沒有費什麼勁兒謝笠就落到他們手中。
念遠有些惋惜地道︰「謝將軍就這麼死了,真是可惜了。」謝笠雖然沒有鄂國公元春,楚國公南宮懷,藍國公藍鑄,以及當年的梁國公秦愈那般名動天下,卻也是曾經參加過平定中原的戰事從血海中殺出來的將領。隨著那些名將一個一個的逝去,如今謝笠也算是朝中能打的將才了。否則先帝也不會派他駐守幽州這麼重要的地方。他這一死,不僅會記起原本麾下的將士對燕王府的仇視,更給了天下人一個為國殉節的忠臣形象。如果金陵那邊運作的好的話,對燕王的名聲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這種明面上的事情念遠能想到,燕王和衛君陌當然不會想不到。燕王看向神色淡漠的衛君陌,皺了皺眉道︰「君兒,你是怎麼想的?」以衛君陌的武功,別說隔得那麼近就算再遠幾倍他不想讓謝笠死謝笠也死不了。
衛君陌平靜地掃了念遠一眼,道︰「他只是在做他該做得事情,舅舅早晚要殺他,怎麼死有何區別?」對于謝笠這個相處不太和睦的上司,衛君陌並沒有別人認為的那麼討厭他,即便是他現在的所做所為讓他最在意的人陷入了危險之中。他要他死,但是卻並不討厭他。謝笠並不是一個擅長陰謀詭計的人,他其實更時候在戰場上光明正大的對決。但是,在其位謀其政,他只是做了他自己該做的事情如此而已。對于這種人,衛君陌對折磨他踐踏他並不會有什麼快感。
燕王當然知道衛君陌依然在為這次的事情不高興,看著他冷漠的容顏和深邃的紫眸,卻只得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這次的事情,是本王不該不先跟你打招呼。但是,君兒,舅舅只是不想讓你為難。你放心,他們都不會有事的。」
雙方都想動手,但是誰也不想落人口實。蕭千夜不願意,燕王府更不能。雙方僵持到誰也快要忍不下去的時候,燕王只得親自替蕭千夜制造機會。如今…事已至此,這天下不亂也該亂了。
父皇,既然您選了一個這樣的繼承人,兒臣就只能不孝了。蕭攸可以臣服于皇者腳下,但是絕不會臣服與一個廢物的腳下!
衛君陌垂眸,淡然不語。
坐在一邊的蕭千煒眼底閃過一絲震驚,父王竟然為了這樣的事情向表哥道歉?!要知道,被困在城里的並不是只有皇姑母表嫂和兩個佷兒佷女,還有他們燕王府除了自己和父王以外的所有人。但是,父王甚至連一個安撫的眼神也沒有給過他。
念遠看看眾人,淡笑道︰「王爺,現在可不是說這些閑話的時候。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燕王點點頭,道︰「君兒,你先坐下。大師,你有何高見?」
念遠道︰「雖然謝將軍死去是個意外,不過…目前的局勢卻還是對咱們更有利一些的。請王爺立刻向全天下發布消息,將陛下趁王爺外出派十數萬大軍圍困金陵挾持燕王府上下所有人的消息公告天下。」
燕王點頭,「本王知道了。」
「此事宜早不宜遲,若是讓金陵那邊先將謝笠自盡的消息發布出來,外界的言論只怕就有些不好控制了。」念遠叮囑道。
「本王知道。」燕王道︰「幽州那邊,該如何解圍?」
念遠搖頭道︰「王爺,咱們現在最要緊的麻煩不是幽州。」
「哦?」
念遠道︰「陛下既然已經出兵幽州,又豈會只有這點準備?只怕現在…周王和慶王的封地已經不保了。後續大軍將會源源不斷的進入幽州。王爺若是現在率軍去接幽州之位,若是能立刻打下來還好,打不下來就會被前後夾擊。幽州城里…現在並沒有兵馬與王爺里應外合。」
燕王道︰「你的意思是,放著幽州不管?
幽州不管?」
「暫時。」念遠笑道,「我們不動幽州,齊朔絕不敢先動燕王府的人。但是王爺若是立刻發兵幽州,齊朔支撐不住很可能會狗急跳牆。到時候,王妃和世子反倒是會……」
燕王垂眸,思索了良久方才點頭道︰「傳本王軍令,朱弘領十萬兵馬駐守邊關,薛真率領剩余兵馬即刻南下與陳昱匯合!」
「王爺英明。」念遠微笑道。
出了大帳,藺長風走在衛君陌身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跟在他們身後出來的念遠大師。有些忍不住打量著念遠道︰「你真是念遠和尚?」藺長風跟念遠不熟,只能算是認識。畢竟長風公子性格灑月兌不羈,遇到一個冷漠無趣的衛君陌已經自覺夠倒霉了,對念遠這種名為天下佛門高僧實在是提不起接近的興趣來。哪怕念遠大師才名比他的佛學修為更加名震天下。
念遠微笑著朝藺長風合十一禮,「長風公子,許久不見風采依舊。」
藺長風直接往衛君陌身邊一閃,「別,念遠大師倒是讓本公子刮目相看。本公子一向有些怕聰明人,大師不必對我這麼客氣。」
念遠含笑不語,望著衛君陌道︰「這次的事,實屬情非得已,還望衛公子見諒。」
衛君陌聲音淡漠,「念遠大師是在提醒我,天下人對大師的才華太過高估了麼?」說這樣的情況是念遠能想出來的唯一的辦法,衛君陌只會覺得要不念遠腦子被什麼東西給撞壞了,要麼就是自己腦子壞了才會相信他的話。
念遠也不著急,「至少,這確實是最好的局面不是麼?小僧保證,衛公子關心的人都不會有事,難道公子不相信星城郡主的能力?」
衛君陌終于正眼看向了念遠,即便是名揚天下的念遠大師對上衛公子仿佛能夠透視整個人的審視,也難免會感到有幾分不自在,「小僧可是有什麼不妥?」
衛君陌道︰「一個和尚,居然會有野心。」
念遠微笑道︰「是人皆有私心,小僧若是能夠超凡月兌俗,早已經立地成佛,又豈會還在紅塵苦海中掙扎?」
衛公子臉上難得的露出了一個極為明顯的笑容,只可惜卻是帶著嘲諷的冷笑,「野心,權欲,貪婪,仇恨,殺心。大光明寺真是個有趣的地方,以往倒是我忽略了。」說完,也不管念遠的神色,衛君陌轉身拂袖而去。
長風公子好奇地看了看念遠,實在沒有看出來衛君陌到底是怎麼在念遠身上看到這些東西的。如果不是之前在大帳里的對話,就算現在他看念遠依然覺得是個溫文爾雅的一代名僧啊。
不過,長風公子還是警惕地離念遠遠了幾步,轉身飛快的追上了衛君陌的身影。
被留在原地的蕭千煒側首看向念遠,念遠大師依然帶著淡淡地笑容,一身白色的僧衣縴塵不染。仿佛是一個生在佛國淨土悲憫蒼生的虔誠佛子……
「阿彌陀佛。」念遠大師合十低聲念道,然後朝蕭千煒點點頭轉身迎著西沉的夕陽向營外走去。剛剛經過一次混戰,周圍地上和帳子上還有暗紅的血跡,鼻尖也能聞到淡淡地血腥味。蕭千煒轉身看去,帶著淡淡的紅色夕陽灑落在念遠白色的僧衣上。那本該讓人覺得聖潔安寧的背影不知怎麼的讓蕭千煒感到心頭一冷。
一道旋風卷著一條染血的布帛從蕭千煒身邊擦過,在地上打了個轉兒朝著念遠的方向而去。
蕭千煒望著天邊仿佛染血的殘陽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這天下…真的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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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噠們,節日快樂^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