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裊裊香煙自龜壽鎏金銅制八仙鼎中緩緩透出,鶴年宮內經年彌漫著伽南香的氣味。輕步行走的宮女們屏息斂氣,唯恐聲響驚著了在鳳頭軟榻上小憩的寧安皇太後。
太後自聖人登基以來,便在鶴年宮中頤養。也極少見內宮嬪妃,除了偶爾皇後及賢,淑兩位娘娘陪坐說話,位列九嬪的幾位昭儀修容也很少得見。除了每日問安太後或召見一二,多半是身邊的兩位紫衣大宮令代為傳話。
當值的綠枝宮令是太後多年貼身侍女,臉上已有淺淺皺紋。侍立在榻邊持著美人拳輕輕與太後捶著腿。
寧安太後年已半百,保養得卻極好。鬢發依然烏黑濃密,肌膚尚白皙軟滑,只唇邊眼角微有紋路。半闔著眼問道︰「綠枝,什麼時辰了。」
「回太後,快到辰時五刻了。可要奴侍候您起來走走。」綠枝輕聲問道。
()「不必了,哀家這兩日只是有些困乏,想來是天氣漸熱。今天可是復選的日子,皇後身體一向柔弱,復選的事交給何人承辦了?」
綠枝服侍太後已經多年,見她發問便知道有事。「是頌賢宮的賢妃娘娘攜著含珠宮的宋昭儀與合浦宮的沈修容在迎香殿主持。自辰時三刻便開始。太後有何事吩咐?」
「叫人告訴賢妃,雖是充盈後宮舉國大選,不過為著沙中淘金,等閑女子就不用多費事了。本朝自開國以來,後宮向來寧靜和睦,莫弄的良莠不齊擾了祥瑞。
還有,官家登基的時候宮中已經進過一次女子。為著穩固皇家基業,哀家作主連選了幾位重臣之女,多少有些驕縱之氣。這一次倒是多選些門第平常的。只要品貌上等,溫婉嫻靜就罷了。」
綠枝等了片刻,見太後已經又合上眼無言。忙招手換了一個紅衣尚宮過來細細與太後接著捶打,自己帶了兩名中宮令前去迎香殿傳話。
此時迎香殿外正花團錦簇的聚著今日前來復選的閨秀,雖都規規矩矩肅立垂頭靜候召喚。總有些跳月兌的悄悄四處瞧看,或相識的密密私語。
藏嬌與莫蘭依等出身低末的皆排在後頭,遙遙只見端木盈與顧盼兮並站前列,背影窈窕,衣飾華美。藏嬌今日依然穿的中規中矩,並無出色妝飾。莫蘭依當是苦心妝扮了一番,原本七分清秀的容貌倒添了三分姣美。
見藏嬌眼中含笑打量她,臉上泛起兩朵紅暈,低頭嘀咕︰「今日我可是听姐姐的話好生拾掇了,若笑我是不依的。」「妹妹這般妝扮好看的很,怎會笑你。」藏嬌彎了眉眼笑道。
莫蘭依垂了頭又輕聲道︰「姐姐容色過人,為何不肯精心妝扮。那日听姐姐說不願入宮,莫非當真這般想?我替姐姐可惜。」語氣頗為真誠。
藏嬌朝她微微一笑︰「我並非不願入宮,不過是覺著深宮內禁與之我等,如銀河迢迢甚為遙遠。只是應旨隨緣,勿使得家中牽累。若今日復選未過,我自歡歡喜喜的回家去。若當真中選,也只好安心在宮中度日便是。」
兩人在後頭悄悄說話,見迎香殿殿門緩緩開啟,出來兩位綠衣內官高聲宣道︰「蒙聖恩浩蕩,復選閨秀听宣。六人同入殿內,拜賢妃娘娘,拜宋昭儀沈修容。
或有訓示垂詢,恭謹應答。凡合宜者,賜喜鵲登梅青玉如意,晉寶林位。擇吉日入宮,暫居四軒授受禮儀。待七日後大選面聖。」
內家宣讀完畢,甩動拂塵,眾侍選便依令有序而入。雖只是進殿內拜頌進退問詢一番,卻也過的緩慢,待輪到金藏嬌與莫蘭依入殿時,已經過了三兩個時辰。
賢妃娘娘自聖人儲君時已侍奉左右多年,已年近三十容顏漸逝。雖無所出卻行事溫雅平和,太後亦喜她賢孝莊重。親賜宮名頌賢。
宋昭儀與沈修容卻都是聖人登基時所晉封的嬪妃,年紀自然比賢妃輕上許多,一個修長秀麗,一個貌美膚白,宮裝華服坐在賢妃下首左右。
賢妃高坐殿中金絲楠木玫瑰椅上,白皙臉上已微帶倦意。望著下首恭謹忐忑而拜的六個如花女子,將玉手微微一揮,身邊紅衣尚宮便傳諭︰「爾等閨秀免禮,允抬頭一觀。」
藏嬌等人即起身端正肅立,將頭微微抬起。賢妃神色淡淡,目光在眾女面上微微一掃,便指著藏嬌與莫蘭依道︰「此二人可賜如意,余者罷了。」
藏嬌心中一跳,面上神情不動,穩穩的拜道︰「小女金氏謝娘娘恩賞賜,願娘娘萬福長安。」聲音清潤柔婉,如同玉簫初起,酈鳴柳間。
便見宋昭儀眼角微挑,目光如尖針般盯過來轉瞬即逝。莫蘭依亦和她一般行禮拜謝。只是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心里驚喜到了極致。
待藏嬌與莫蘭依接了如意退去,坐在右首的沈修容向賢妃笑道︰「娘娘慧眼如珠,那金氏小女姿容飽滿,聲如鶯鳴。看了這許多閨秀,若論容色倒只有青州史之女顧寒衣可比。只是那莫氏雖清秀動人,卻有些縴細怯弱過之。」
賢妃略為搖首,眉頭微蹙︰「人都道我楚南國姝麗甚多,然觀之不過爾爾。太後聖意,令多擇溫順柔婉者,此二女倒頗合宜,總歸貞靜為上,聖人後宮方可祥和。你我還有三日勞累,速傳下一批罷。」
迎香殿賢妃等忙碌不堪,內宮正殿昭陽宮卻陣陣幽香襲人,隱隱蘊含著一絲淡淡藥氣。宮令們皆低眉垂首恭謹侍立。
身著淡黃軟緞羅袍的皇後正與穿著一襲明黃圓領繡龍薄緞長袍的皇帝對桌而坐,倚著繡龍鳳呈祥大靠枕在窗前榻上打雙陸作戲。
皇後面龐身姿俱縴盈柔弱,眉目極為美麗,一雙淡淡微挑鳳眼微含笑意。只是氣色有些不勝之態,櫻唇也隱隱泛著蒼白,縴長素手持著一枚棋子把玩。
坐在對面的當今聖人趙璟不過三十歲左右,一頭黑發用一支白玉簪束起,面龐堅毅俊美,身材修長健碩。舉手投足間從容流露帝王高貴威嚴之氣。
含笑朝皇後道︰「妙容擲骰已贏,棋子為何遲遲不落。」聲音如龍簫鳳鳴,極為溫雅好听。妙容皇後鳳眼流轉,笑著丟下手中棋子︰「頌賢宮懷珍妹妹正在迎香殿為官家操勞,臣妾卻在此偷閑躲懶也就罷了,難得官家也一同偷懶,臣妾倒是有些不忍呢。」
趙璟搖頭指著皇後笑道︰「妙容越發狡獪如狐,明明是不想見朕的後宮再增美人稱病撒手,吾好心在此陪你打雙陸,你這小小心思倒連朕都一塊賴上了。」
若是他人被官家這般說上一番,便是妒忌大罪,妙容皇後卻笑盈盈的充耳不聞,顯見得平時兩人這般調笑慣了。
皇後鳳眸微沉,斂容正色道︰「妾如今身子大不如前,近兩年更覺著一日不如一日。宮中兩妃之位尚缺,九嬪之數亦未曾晉滿。子嗣也只得臣妾嫡親帝女一個,淑妃所出的一個皇子。
母後幾次召臣妾說話,都是抱怨官家子嗣。可這生養也不是臣妾做的了主的,如今本就該多進些美貌娘子服侍官家。」
︰「只是母後向來挑剔,妙容深恐選中的女子不合母後心意,倒惹得母後訓斥。便索性撒手將此事丟與賢妃,是也不是?」趙璟板了臉接著皇後的話說道。
︰「璟郎明鑒,臣妾正是這般想的。」皇後不驚不慌掩口而笑,如花枝盈盈。趙璟嘆了口氣,推開雙陸盤捉住皇後縴瘦素手
「妙容,母後為何最為在意這後宮子嗣,你也是知道的。我父皇乃是弟繼兄位,只得我一個血脈,你又多年無出。你娘家陳氏一族不過世代書禮清貴,父皇駕鶴之時,便有大臣請立先皇帝一脈繼承大統。
那時母後內憂外患,常嘆息若是多幾個子嗣,也不至于被人逼辱至此。也是那是納了宋氏沈氏等人。得他們父輩鼎力支持方平安繼位。母後畢竟是女子,難免有些感懷舊事。我與你自幼結發夫妻,你我數十載風雨,榮辱休戚與共,朕不會負你。」
妙容皇後听著皇帝一番推心置月復的溫軟言辭,眼中淚光盈盈,忙使袖遮了臉道︰「璟郎怎麼提起這些,妾何曾有嫉妒之心。這後宮中妾不曾惡過一人,只盼此次能得幾個品貌雙全的妹妹,為璟郎開枝散葉。妾就心滿意足了。」
趙璟揮了揮手,宮人們皆行禮悄悄退出殿外,趙璟下榻坐到皇後身邊,輕輕將她攬在懷里溫聲道︰「近一年來你消瘦了許多,好端端的怎會如此,召太醫診治了這許多次,又說無病。想是憂思過甚,凡事放寬些心,有朕在總不會委屈了你。」
皇後將臉埋在趙璟溫熱懷抱里,輕輕抽泣。昭陽宮中藥氣花香夾雜,窗外花樹光影斑斕,映在趙氏皇朝最尊貴的兩個人身上搖曳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