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說的自然是蒼狼生病,甚至將安國侯世子當街摔下來的事情。
當初正是因為這件事情,讓趙亦在屋子里躺了整整小半個月,最後才被大夫查出曾經受過重傷。
也正是因此引起了安國侯的重視,最後在問詢之下,才得知在西山受罰期間,自家兒子曾被人暗中下手傷害,緊跟著便有了後來的這些事情。
而此事,也正可以說是一切的緣起——不管是周揚身上如今背負的懷疑與指責,還是華碩如今的特使身份,無一例外都是趙亦遇刺之事鬧大後的產物。
很顯然,眼下看來趙亦對于這件事情,心中的芥蒂可是不小。
華碩一言不發,在旁一臉觀望的姿態準備坐山觀虎斗,可是周揚浸yin官場多年,雖說是一代武將,但是畢竟是和安國侯與敬王一輩的老人,又哪里會讓這種熱鬧的場面發生在堂ˋ堂軍紀嚴明的西山大營門口?
因此他沒有作過多的解釋,甚至連方才被當眾駁了面子也似乎不曾介懷,而是抬手示意那小兵退後之後,呵呵笑道︰「小侯爺的馬兒乃是陛下御賜,這麼寶貝著些也是常事。」
說著,他讓開一步,對著趙亦伸手作邀︰「時辰也差不多了,周某特在營中為殿下和世子備了宴接風,請——」
見周揚如是,趙亦也不好再說什麼。
雖說此行是為了爭口氣,但他終究不是無理取鬧之徒,自然也不會在別人客氣的時候得寸進尺,因此也朝著周揚拱了拱手,便抬步往前走去。
但凡晉國之人都知道,西山守將周揚治軍嚴謹,尤其是于廉潔節儉一道上,更是聲名在外。
所以當初趙亦為蒼狼專門討來的那處馬舍,縱然是營中最齊備整潔有如人住的一處,卻也實在是簡潔地很。
就像今日這番設宴,亦是如此。
原本應該在外面找一處干淨利索的酒樓包間,幾個人听著小曲兒喝酒吃肉,無人打擾的樂呵一番才是正理,偏生到了周揚這里,便成為頭頂蒼天席地而坐、幾個人圍著一堆篝火吃著將士們親手獵來的野味。
當然,如果忽略間或叮人的蚊蟲的話,也算得上是一種別有意趣的享受。
酒肉過半,看著已經枕著手臂躺在身後地上的趙亦,華碩皺了皺眉頭,朝著周揚帶著幾分歉意開口︰「周將軍莫要介懷,亦堂弟就是這般散漫的性子,自在慣了難免不受拘束,您別往心里去。」
先前趙亦在西山的那兩個月,周揚早知道這釘子戶是怎樣一個臭脾氣,又是怎樣的玩世不恭,如今這般已經算好得很了。
因此他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哈哈大笑道︰「不礙事不礙事,殿下多慮了。來者是客,如今小侯爺不是我西山大營的將士,自是不用太過拘謹。」
趙亦聞言一樂,沒想到周揚這個先前冥頑不化的老匹夫倒是有些有趣,只這一句,便替自己將了華碩一軍。
因此他口中叼著根草葉,望著滿天星子道︰「二殿下看來是真的吃好了,可見周將軍今日的款待讓殿下很是滿意啊。」
華碩端著酒碗的手緊了緊,心中縱是恨恨這小子罵自己吃飽了撐著,但面上仍是皮笑肉不笑道︰「周將軍一片赤誠,讓碩感受到不一樣的滋味,確然是意外之喜。」
話中陰陽幾番,然而周揚卻似渾然不知,只是模著自己的後腦勺憨笑道︰「只要殿下和世子吃好就好。」
說著又道︰「老夫從陛下的旨意得知,殿下此行來除卻要探查世子彼時之事,還有一樣便是要替陛下巡視西山軍務。等到明日上午,恰巧是這個月的小比,正巧可以讓二位看一看大伙兒的操練結果。」
「早先出發之際,父皇就曾經贊揚周將軍治軍有方,于練兵一道上更是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華碩心慕已久,明日若是能有機會親眼目睹,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華碩溫謙笑答,舉起手中的酒碗,「周將軍,請。」
「哈哈哈,殿下這話說的我這老匹夫都不好意思了,能得陛下如是之言,周某自當鞠躬盡瘁才能不負皇恩!」周揚爽朗的笑聲傳向四周,不掩其中軍人特有的直爽。
而躺在地上的趙亦則是默默地翻了個白眼,這話到底是不是皇帝說的還是一回事,偏生這兩個一個願意捧一個願意听,自己倒玩得樂呵起來了。
腳下火光通明,但是仍舊不能掩蓋夜幕當空時漫天星子的透亮與精致。
而在這無垠的空曠中,趙亦的思緒也不由飄遠。
第一次,在不是一個人的時候,這位向來玩世不恭的少年浪子面上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憂色。
周遭的熱鬧喧囂與他無關,也沒有人願意在酒酣肉飽之際去理會這麼一個說話帶刺,本就不怎麼好親近的世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到趙亦再次換上那副不可一世的神色之時,這一餐不怎麼算是接風的宴請也算是接近了尾聲。
听著華碩與周揚和幾位副將統領的說著一些場面上的話,趙亦懶得再听,坐起身來拍了拍衣服後面的灰塵,又一口將嘴中叼著的草葉吐向了篝火堆中,懶懶地道︰「這風也接了,塵也洗了,既然大家都開始沒話找話了,不如早早兒散了,該干嘛干嘛吧。」
說著也不顧眾人一臉尷尬,兀自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脖子,朝著仍舊席地而坐的幾人拱了拱手道︰「諸位若有興致那就請繼續,趙亦住的有些遠,這就先走一步,若是回去的晚了,遇見流寇什麼的,生怕又給大家伙兒添麻煩了。告辭。」
隨著趙亦站起來,作為主方的周揚也拾身而起,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二殿下和世子一路奔波,也正好該早點歇息才是。我看今日就到這里吧,明日還有操練的小比,諸位大人也是該回去安排一二。」
盡管話太糙,可是事實正如趙亦方才所言,場面上的話已經讓這些武夫招架不住,再說下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盼著早點兒散了,因此在場諸人一听周揚這話,紛紛應是。
華碩不動聲色,依舊是傳言中溫潤如玉的君子形象,先是謝了主家的款待,最後才走到趙亦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帶著幾分詭譎的笑意道︰
「亦堂弟回去好生休息,不管先前遇到什麼事情,且將心放寬,堂兄定會替你將先前之事查個水落石出。」
華碩這話說的極輕極慢,但是在最後四個字上,卻刻意的加重了幾分,好似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一般。
趙亦欲開口追問,可是卻听聞周揚咳了咳,對著趙亦道︰「如今流寇出沒,雖說世子帶著府中護衛,但去客棧一行,還是讓周某親自護送一番在下才能放下心來,您看如何?」
趙亦直覺地準備拒絕,可是在一想到方才華碩說出那話的時候,周圍幾個西山副將和統領都是一幅眼觀鼻鼻觀心,好似都知道什麼的樣子,到嘴邊的不必最終化作了一句︰「那就有勞周大人了。」
宴席終散,眾人作別後各回了營帳,而元寶也已經上前來與趙亦答復,道是孫恆已經喂好了蒼狼在外面等著了。
趙亦輕應一聲,與周揚一道,出了西山大營。
前有手持火把的將士開路,後有趙府的護衛隨侍,但不知是否得到了授意,都和騎馬緩行在隊伍中間的二人離了些距離,遠遠瞧去倒是像極了斷了線的珠串。
「周大人有什麼話還是直接說吧。月下同騎若是有美相伴倒是美事一件,可是兩個大男人這樣相顧無言的,再下就只能苦悶出淚水千行了。」趙亦的身子隨著蒼狼的前行晃動,說出口的話依舊是無出其右的不正經。
周揚哂笑兩聲,似乎也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趙亦將話說的這樣直接了,他也不好再裝糊涂,只好道︰「世子既然這樣說了,那周某也不再賣關子了。今晚護送世子雖是為了您的安危著想,但也的確是有事與您相商。」
「真的是有事相商麼?」趙亦冷笑一聲,「難道不是西山軍中的幾位大人和二殿下于什麼事情上達成了一致,所以這會兒來知會趙亦一聲麼?不過也是,二殿下乃是陛下欽點的特使,幾位大人繞著他轉也無可厚非。不妨說說看,這件事情于趙亦有什麼好處,若是真的讓人動心止此,那趙亦也不在乎昧著良心,與幾位一道演上一演。」
若說先前的話是少年意氣,那如今這話可真真就是掏心挖骨的刻薄,活似一巴掌生生地當面打在臉上,讓人再難以忍受了。
因此周揚一改先前的好聲好氣,暴脾氣也因此上來,扯著韁繩勒住馬兒,直直地看著趙亦道︰「趙家小兒,我周揚前面顧念著你是舊友之子,所以認你這個安國侯世子的身份,敬稱你一句世子算是給你面子,可是你小子還真別說你胖就給喘上了!今日就算是你老子安國侯站在這里,他也不敢跟老夫說這樣的話!」
「周大人!」趙亦同樣勒馬前,轉過臉來直視周揚,拔高了聲音絲毫沒有害怕的意思,「首先我得提醒您一件事情——不管您承不承認,我趙亦始終都是我爹的兒子,始終都是板上釘釘的安國侯世子!還有,別拿我們家老子說事兒!我父親老好人不在意什麼尊卑,卻不見得我不知道什麼高低上下!就算是說到陛下面前去,堂堂安國侯乃是正一品的公侯,我趙亦也是正二品的世子,而您——一個西山守將也不過是從二品的將軍!敬您一聲大人那是尊您,可是您要是想著倚老賣老,可得先翻翻看大晉的律例準不準!」
「你……你……」周揚戎馬一生,可是誰曾想這個時候卻被趙亦這小兒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剩下連連的喘著氣兒,指著趙亦不停聲地道︰「豎子!豎子!」
但是罵歸罵,他也只敢這樣罵。
因為趙亦說的都是大實話。
按照官品而言,他這個西山守將的身份,確確實實是比趙亦低了一頭,而安國侯或是旁余的朝中大臣禮待于他,一是因為他乃是長者的年歲,二者也是看在同僚的份上留了幾分薄面。
這本是官場上稀疏平常的規則,而唯有眼前這個從小就被慣壞了的愣頭青,才敢這樣不管不顧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而偏生這話雖難听,卻的確挑不出什麼錯來,讓人著實難以駁斥。
也正是因此,縱然如今被趙亦氣得面色通紅,但事後想起他所說的這些話,周揚卻仍是帶出幾分意味不明的,不知是氣恨還是贊賞的自語︰
「這臭小子,真不愧是那人的崽,這般尖銳額脾氣,跟他老子整日間一幅老好人的善欺模樣全然不同……看來以後的事情,著實不用太擔心了,只是若能多謝磨礪,能改掉這樣的直楞,定是極好的……」
然而如今,誰都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事情,因為趙亦似是不過癮,又冷聲道了一句,可是這一次,矛頭卻不是指向周揚。
「周大人說來說去也就這兩個詞,以後還是千萬別學人講什麼大道理,也別跟某些人一道自作聰明,否則不知道自己給人賣了還樂呵地幫人數著錢呢!」
周揚听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終于明白先前自己的意圖乃是被趙亦誤解,只怕他是當作自己等人受到了二皇子的蠱惑,為利所趨才想要與他達成什麼事情,卻不知眾人謀劃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暗嘆一聲混小子,周揚盡量讓自己的話听起來不是那樣的暴躁,但說出口卻又難免多了幾分怒其不爭的指責在內︰
「世子大人何必人後說這些話?我要與你說的事情,乃是周某自己的意思,實在是為了世子好,你又何必這般惡意揣測他人?」
奇的是趙亦這一次倒是沒有再尖鋒利語地回駁,反倒是笑出了聲道︰
「那好,周大人不妨說說,倒是怎麼個為我的好法,也好讓晚輩好生長長見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