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趙亦這番想要奚落的願景卻並沒有實現。
因為當下午在出門時見到琉璃,他才知道剛吃過午飯,她便已經從大營之中搬到了安平鎮上住了。
而住的地方,就在他們所住的安平客棧。
看著眼前笑意盈盈的人,趙亦不由扭頭看向了一旁的元寶,那神色分明是生氣他怎麼不告訴自己。
元寶哪里知道這麼多彎彎繞繞?
他只知道午後那會兒有人來住店,雖是敲了幾眼但是也並沒有多想,只當是哪里來的大戶人家小姐,一時之間也沒認出來只露了一會兒臉的琉璃,誰曾想這會兒他們準備出門的時候,他看著這姑娘笑盈盈望著自家爺的樣子,才想起來這人是誰。
琉璃看在眼里,低頭一笑,然後上前對著明顯是連她看都不想看的趙亦道︰「軍營之中不便女子居住,所以殿下便安排婢子來這間客棧,想著正好世子爺的人都在這邊,怎麼樣也都好歹有個照應。只是中午時候怕擾了世子爺的休息,所以先斬後奏,還望世子爺見諒才是。」
趙亦很是不想理會琉璃這般舉動,只覺得她明明懷有其他心思,卻非得將自己的原因說的冠冕堂皇光明正大,這種圓滑與偽善讓他很是瞧不起。
但是鸞歌見此,卻又有不同的打算。
因此她從後面扯了扯趙亦的袖子,暗示他別亂說話,這才邁出兩步,上前挽起琉璃的手道︰「鸞歌本還覺得身邊沒有人說話悶呢,好在姐姐與我們住在一起,這下鸞歌可算是有伴兒了。」
琉璃見狀,自然是見好就收,于是也順勢回握住鸞歌的手道︰「好妹妹,我也是這麼想的,整天跟那些漢子們在一起,做什麼都不方便,又無聊死了。還是住在鎮子上好,沒事能出去逛逛,還有小姐妹陪著一道說說話。」
這樣說這,琉璃的視線又放回趙亦身上。
趙亦依舊是懶得看她,但是面上的不耐卻已經少了很多了。
「世子,我們還是快些出發吧,別讓二殿下和周將軍他們等急了。」這時候,鸞歌竟是乖覺地朝著趙亦糯聲開口,提醒他別被這些絆住了步子。
于是趙亦冷哼一聲,長袖一甩便往外揚長而去,剩下元寶跟在他身後朝著琉璃告罪幾聲,也連忙跟了出去。
琉璃的身份就算是婢子,但到底是貴妃娘娘派來慰問將士的人,是以周揚為了她在鎮上和客棧之間來回方便,特意讓人給她配了馬車,所以二人緊跟著趙亦出門後,便互相作別,上了各自的馬車。
因為鸞歌乃是以醫師的身份跟著趙亦,二人如今又別有秘密,是以出門的時候,鸞歌也是安排宜碧留在客棧之中,所以若是說起來,她的馬車倒也算是寬敞,可以坐得下兩個人。
但不管是琉璃還是鸞歌,兩個人心里都知道,所有的熱絡和熟悉都是面上的功夫,實際若是真讓兩個人就這麼親如姐妹一般,那也著實是一種煎熬。
所以出門的時候,二人都心照不宣的上了各自的馬車,沒有再作多言。
坐到馬車之上,等簾子垂落下來,琉璃面上的笑意這才慢慢地收攏,最終化作原本帶著幾分冰冷與淡漠的神色。
拿出袖中的帕子,將自己的手指和手腕擦了個干干淨淨,她的面色彩稍微緩和了些。
從皇宮出來的這些日子里,其實是她最開心的時刻。
因為在浮生身邊,她不用像在宮里那樣,考慮著要對所有人都笑面以對,要極力的偽裝自己變成那種長袖善舞的模樣。
這段時間,拋開自己琉璃的身份,她覺得自己可以真正的遵從自己的內心,不用強顏歡笑取悅于人。開心就笑,不開心就不笑,不用去管別人怎麼想怎麼看,哪怕只是安靜的一個人待著,在這麼一個並不能算得上富裕的地方,也比自己之前在皇宮之內要愉快的多,自在的多。
然而這一切,原本可以讓她繼續沉浸的短暫歡娛,就這般因為這個心思深沉的小姑娘的突然出現,而打破了她暫有的奢侈。
更有甚者,她還需要做戲給這個小丫頭看,仿佛一切又回到了皇宮之中她所排斥的那種生活。
那時候,在她委屈的時候,在她冷面孤僻的時候,總有銀珠會在私下里安慰她,會體諒她幫她舒緩情緒,哪怕是因為她自己情緒變動對銀珠惡語相向,她也依舊會原諒自己。
自從去年銀珠不見之後,她只當是娘娘因為浮生任務失敗,所以算是對他們的懲罰,故意將銀珠關了起來,不讓他們相見,所以她越發的隱忍,越發的討好取信。
可是幾個月前,她才無意中從梅嬤嬤的口中得知,銀珠居然已經不在宮中!
若不是因為銀珠體內所中的術毒,沒有蘇月翎的解藥可解,她只怕早就已經和浮生前去尋找銀珠了。
如今卻生怕打草驚蛇,只能一邊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為蘇月翎效力;一邊由浮生派人,在暗中悄悄地尋找銀珠的蹤跡。
想到這里,她不由咬了咬下唇。
只要找到銀珠,只要找到銀珠,她就永遠的離開晉宮,離開那讓她從來都不能自我的地方。
當年蘇月翎橋洞之下伸手遞來包子所救的一命,自己已經在當年她要責罰銀珠,折磨自己至垂死邊緣的時候兩不相欠了。
她尤記得當初蘇貴妃說過的那些話。
……
「你這條命是我救的,那麼你就只能听我的!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以為你用我給你的命就能換銀珠那小蹄子的命麼?」
「我告訴,你們就是我養的兩條狗!從來狗都只有听人話的份兒,從來沒有替主子做主的事情!」
「別告訴我什麼你們姐妹情深!你憑什麼身份來求我放過她?別以為我寵著你們就還真以為自己在本宮面前是什麼東西了!我告訴你!將你們提上來的是我;最後捏死你們的,也能是我!」
「狗就該有狗的樣子,對著外人吠兩聲,本宮高興了倒是會賞你幾根骨頭;但若是吃里扒外,那便別怪崩弓不客氣!」
……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當年心心念念感懷了小半輩子的仁善之救,不過是她隨手的施舍。
同樣的包子,蘇貴妃丟給了她,也可能丟給路邊的野狗。
與她而言是至冷寒夜中溫暖的火種,但于蘇貴妃而言,卻是不甚上心的舉手之為。
原來,最終不過是一條狗……
琉璃闔了闔眼楮,仰起頭來努力不讓淚水流下,努力不讓自己再去想過往的那些痛苦回憶。
做好眼下,做好眼下就好……
隊伍慢悠悠在前,因為琉璃的身份使然,鸞歌的馬車自然走在了後面,而趙亦也馭馬如往常一般,跟在她的車窗外。
「好了別生氣了。」隨著車馬緩緩移動,听到車外的馬蹄聲,鸞歌掀起簾子來,趴在車窗勸慰趙亦。
「我生什麼氣呢!反正那是你的好姐妹。」嘴上說著沒生氣,可是趙亦說出口的話卻是滿滿的酸味。
「噗……」鸞歌笑出聲來,然後將胳膊搭在窗上,下巴擔在胳膊上道︰「既然人都來了,也不能趕走不是?若是真讓她住去了別處,別人會怎麼說你?縱然你和華宸不合,但如今琉璃代表的是蘇貴妃,到底是不能駁斥了她的面子。在這話又說回來,她若是跟我們住到了一起,也正好省得再分人出去盯著她,以後她和浮生有什麼動作,我們不是更容易知道嗎?」。
眨巴著眼楮,鸞歌道出讓琉璃與他們住在一起的好處來。
如今趙亦始終護著她,甚至不惜為了她幾次與周揚和華碩交惡,她若是再不做點什麼來挽救,幫著他經營這其中的關系,只怕日後等他襲任了安國侯的爵位,日子會很不好過。
「你每次都有那麼多理由。」趙亦不由開口埋怨,似是一個受委屈的小姑娘,遇到了一個讓她無奈的怪叔叔。
「那我要是不說這麼多理由,怎麼才能證明我是對的呢?」鸞歌邀功似地傻笑,露出瑩白的貝齒,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道︰「這些日子相處以來,我知道你其實是很聰明的,尤其是在很多事情上,舉一反三和洞察的能力都很強,若是真的認真做事,只怕在朝中也能游刃有余。雖說我不知道你因為什麼原因,故意扮作這般放蕩不羈的渾噩浪子模樣,總是不管不顧地意氣用事……當然你也的確有這樣的資本,這樣的狀態也確然很是令人神往——畢竟誰能如你這般真正自如的做自己,可是有些時候,既然人在江湖,剛柔並濟,或許會讓自己活得更輕松點。」
趙亦听著鸞歌開始的話,一如二人相處的時候,慣性地翻翻白眼,覺得她自戀過度,正要與她斗嘴,可是听到後面,他便越來愈沉默。
直到最後,鸞歌的話說完了,他依舊雙眼直直地看著前面的路,面上毫無表情。
但是鸞歌知道,這些話他是听進去了,也在做著自己的思考。
她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是既然是朋友,有些話,哪怕會觸踫到他不願意為人所知的事情,必要時還是得說。
「快到雲松林了,我先去前面領路,你再休息一會兒吧。」過了半晌,趙亦拋來一句話,便腿踢馬肚,往前而去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鸞歌終究放下了窗簾,開始珍惜最後的小憩時光。
雲松林是安平鎮北邊的一處滿種雲松的樹林,也正是當初趙亦被人暗中擊傷的地方。
等到了路口的時候,他們正對上已經等候在那里的華碩和周揚等人。
稍稍見禮之後,便在趙亦的帶領之下朝著林子里邊走去。
這幾日來,鸞歌所穿的衣服都是經過宜碧改造的,將原本的裙裝稍作休整,改成看起來似是裙裝,卻也像是短打的衣服。
她讓宜碧在手腕和腳踝的地方都做了束口的處理,袖口和褲子都有類似花口的小擺,看起來既精神又有靈氣,最主要的是走起路來極為方便。
就像是這個時候,趙亦領路在先,眾人追趕著他的腳步,鸞歌輕車熟路地緊隨其後,然而琉璃稍微爬了些許坡就已經有些喘氣了。
眾人嘴上雖不說,但是在周揚的暗示下,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鸞歌覺察到,也逐漸退了回來,在旁邊攙著琉璃繼續走著。
琉璃不由開口道謝,又對大家說了些許致歉的話語。
但是隨著走的路越來越多,不光是琉璃,就華碩都有些止不住了,原本的從容也變得有些狼狽。
鸞歌到底是練過功夫,如今的身子又因為金鸞之故比先前體質好了很多,所以倒還算是從容。
看在琉璃眼中,倒是對她不由生出幾分欽佩來。
覺得這小姑娘雖說也頗有心計,但是這般不嬌不女敕的硬氣模樣,倒還真有幾分率性討喜。
視線落在鸞歌的衣服上,她不由生出幾分興致來︰「妹妹這一身衣服真是好使,也不知是哪里置辦的,有機會我也去置辦兩身,出門倒能方便些。」
「不過是一時興起,讓身邊的婢子隨便改了幾針罷了,入不得眼。若是姐姐不嫌棄,也不怕那丫頭弄壞了你這一身好衣服,倒是可以讓她也幫你改上一兩件。」鸞歌澹然一笑,並沒有太受寵若驚的模樣。
「那真是太好了,我在這里先謝過你。」
這邊二人說著話,而前面素來注重文修,對健體功夫之道不甚上心的華碩終究是撐不住了。
他不由手撐著肚子,彎著腰喘氣兒道︰「趙亦你這都跑的是什麼地方?別是帶著大家在這林子里兜圈子呢吧?!」
這話一出,隨行之人雖不敢言,但是面上的顏色也不太好看,就連周揚也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在內。
「二殿下這說的是什麼話,堂堂特使難道居然要臨陣退縮了嗎?」。趙亦不屑地嗤了一聲,似是並不以為杵,然後又轉過身,自顧地往前走了幾步,指著前方一處道︰「就是那里了。」
華碩面上不甚相信,但是趙亦既然說了這話,他也不好再呆在那里不動,遂又忍著腿酸往前走去。
就在爬坡的時候,他還在想著,若是趙亦這小子亂扯淡,他這次肯定不會再客氣。
可是等到了坡上的時候,不僅僅是他,就連其他所有的人,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有些莫名地微妙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