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洸平騎著自行車穿行在街頭。這幾天洸平一直在思考著硫娜的事情。準確來講,自稱是硫娜的女孩本名應該是倉田林檎,之前和洸平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在冒用她母親的名字。但是洸平已經習慣了硫娜這個稱謂,所以他在心里姑且叫這個女孩硫娜。
這段日子,洸平一直在梳理自己關于硫娜的記憶。在知道硫娜用了假名之後,洸平又仔細地調查了一下她之前所說的住處。不出所料,這也是假地址,那家住戶也表示根本沒有听說硫娜或者是林檎。之後洸平去了硫娜所在的學校,老師說她已經有段時間沒來學校了。洸平想要繼續追問下去的時候,他發現老師在用極度懷疑和目光看著他。
「林檎是一個受過傷的孩子。我不會允許像你這樣來路不明的人亂打听她的事情的。」
洸平只得訕訕地告退。
在失去了用手機聯絡硫娜的可能之後,洸平突然發現硫娜一下子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因為不管是什麼時候發簡訊,硫娜總是會快速的回復,所以洸平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找不到硫娜。
仔細想想,這個女孩總是若無其事地在小的細節上也對洸平撒謊。她的謊言都是那些人們不太會去驗證的東西,而且又和真實的話語交織在一起。如果不去深究的話,硫娜無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可愛女孩,她會看晚間的電視連續劇,有喜歡的搞笑藝人,在周末的時候回去書店淘書,在放學的時候回去甜品店大飽口福。但是洸平在仔細調查之後發現,這一切都似是而非。她習慣的電視連續劇確實存在,但是硫娜卻一直在和洸平說這部連續劇前三集的內容。他喜歡的搞笑藝人確實經常在電視上表演,但是硫娜似乎微妙地說錯了他們表演的時段。硫娜常去的書店店員表示從來沒見過硫娜這樣的漂亮女孩,而且這里也從來不賣硫娜喜歡看的德文書。
剛開始洸平還有些動搖,到了最後他終于了然了,硫娜一直在欺騙自己。而且她欺騙的手法異常高超,似乎經常對其他人撒謊。但是弄到底,洸平還是不知道硫娜這樣做的理由。這些謊言都顯得零零碎碎,造成的危害也等同于沒有。為什麼硫娜要費盡心機撒這些謊呢?
不過,洸平唯一知道的就是,之前硫娜留存在他心中的印象都是虛假的。如果不是看到了硫娜之前發給他的短信的時候,洸平甚至覺得硫娜這個存在本身就是自己的幻想。
好像是飛舞在天空之中的泡沫一般,在不知不覺之間消失了。洸平甚至無法判斷它是自己破滅了,還是飛到了自己看不到的遠方。
但是,硫娜並不是泡沫。洸平這段日子已經在尋找硫娜的蹤跡,最後他突然想起來一個硫娜可能會在的地方。他和硫娜經常一起在那里討論關于時槻風乃的事情,討論最近發生的童話事件。洸平抓著這微小可能性來到了街角。
這家咖啡店看起來依舊不像樣子。既沒有招牌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標志,而且還硬生生地插在居民樓之間。洸平緊了緊自己的衣領,然後推開了門。淡黃色的陽光從洸平身後透過,讓他的影子在玄關處拖長。咖啡館里的人對于洸平的造訪好像毫不在意,大家都在埋頭忙著自己的事情。一個男人坐在堆滿紙片的咖啡桌上,正在埋頭苦寫著什麼。但是他的筆尖拿反了,能出水的那一頭在空氣中擺動著,看起來異常滑稽。洸平向四周粗略地打量了一下,整座咖啡館里似乎都是他這樣的人。
洸平突然想到硫娜第一次帶他來的時候說的話。
「奇怪的人會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奇怪的咖啡館里。」
當時洸平還開玩笑地問硫娜,她是不是也算是個怪人。回想起當時硫娜曖昧的神情和模糊地回答,洸平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倒不如說,硫娜才是這些人里面最怪的吧……」
老實說,之前洸平對于硫娜欺騙自己還是有點生氣的。雖然對自己造成什麼傷害,但是洸平感到自己完全沒有得到硫娜的信任。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洸平在不斷地理清思路的同時也想明白了。硫娜的謊言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
輕巧地繞過其他客人的椅子,洸平走向了自己和硫娜經常坐的位子。路上遇到了端著亮銀色托盤的服務員。洸平記得這個人,他似乎也就是這家店的店長。店長看到洸平之後微微點了點頭,似乎也認出了洸平。他微微俯子,指了指咖啡店的深處。洸平看到這個手勢之後心頭不由地翻出一陣狂喜。因為這個手勢意味著硫娜就在咖啡館里,店長以為洸平和硫娜是約好見面的。
洸平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果然看到硫娜一個人坐在咖啡廳的最角上,桌上攤開著一本平裝書。封面似乎是簡單的黑色,書頁很多,看起來很有硫娜的風格。不過硫娜的眼楮卻緊緊地盯著書上的一點,完全不像是在閱讀的樣子。仔細看的話,洸平發現她明顯清減了很多。白皙的臉頰輪廓瘦了一小圈,頭發也顯得有些凌亂。她的耳朵尖紅紅的,臉色也不太好,正咬著嘴唇發呆。
洸平很自然地坐到了硫娜對面。直到這時硫娜似乎才發現了洸平。她露出的驚訝的表情盯著洸平的臉頰,雖然烏黑的瞳孔之中有閃過了無可奈何的神色。洸平松了一口氣,硫娜沒有立刻離開,這說明他們還可以繼續對話下去。
「真沒想到……您竟然能找到這里來。」硫娜啪地一聲將平裝書合上。
「很簡單,因為你一直都在這里,所以我覺得在這里能找到你。」洸平回憶道。之前兩個人在夕子的事件之後,才參與了很多暗黑童話。包括《生金蛋的鵝》,《長發姑娘》等事件。那段時間之中兩個人經常在這個咖啡廳一切討論關于暗黑童話事情。
「但是事到如今,找我又有什麼事呢?我只是一個壞女孩,只是企圖呆在洸平先生身邊,引誘廣平先生,用謊話欺騙洸平先生罷了。只是沒想到美月妹妹那麼聰明,竟然都揭穿了。我現在可是,真是苦惱啊。本來就應該灰溜溜地乖乖我在角落里的……就像現在這樣。洸平先生來找這樣的我又是做什麼呢?」
硫娜冷靜地問道。她雖然嘴上說著貶低自己的話,但實際上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難道還在偽裝麼?
洸平決定將硫娜的偽裝打破。他要讓硫娜知道自己最近究竟為了她而變得多麼努力,他要讓硫娜知道自己有多麼認真。他想要奪回過去和硫娜相處的日子,奪回那個經常溫柔地笑著的女孩。
「你的確是,的確是,但是你不是一個壞女孩……」
「說得好像非常懂我似的……」硫娜嘲弄地笑了笑。她的嘴唇勾起了一道毫無血色的曲線,洸平這才發現硫娜竟然已經變得如此憔悴。
現在硫娜這帶刺的話是不是偽裝呢?還是說已經懶得繼續裝模作樣下去,露出了本性呢?洸平心中的天平在搖擺著,他完全無法判斷。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
洸平想做的事情很簡單,他只是想要將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而已。
「沒錯,我明白的。因為有那樣的父親在,所以你在晚上的時候不想回家,只能呆在這個咖啡店之中。所以我才能輕松地找到你。我也知道,你雖然經常說謊,但是這並不是你的錯。我都知道的——林檎。」
洸平說出來了那個名字,硫娜——或者說林檎的眼神變了。
硫娜將平裝書抱在了胸口,臉上帶著一副防衛敵人的表情。她飄散的黑發也一下子繃直了起來,看上去有點像是被惹毛了的小貓。從洸平的角度很想夸贊現在的硫娜很可愛,但是考慮到TPO原則,洸平還是沒有說出口。
「原來如此,你調查過我了。沒想到竟然有人會關注我這樣的落水狗,竟然有人會調查我。我有點體會到風乃醬的感受了。」
硫娜露出了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的表情。就好像是看到燒開的水在灶台上四溢飛濺——那是一種早就預料到的淡漠神態。
「沒錯,洸平先生,對不起。我欺騙了您。那並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
「我知道的,因為你不願意說出林檎這個名字。這名字和那件事情有關聯,如果你繼續使用林檎這個名字就會被人當做殺害你父親的凶手,遭到鄙視。」
硫娜用冷淡的眼神看著洸平。
「既然如此,您已經知道了真正的我,那麼為什麼還要接近我呢?」
「因為我知道,你的本性其實是一個溫柔的人。你美月之所以會突然對于動手,那是因為你故意激怒他吧?這樣美月就可以戰勝自己的病魔,你是在用精神刺激的方式讓她重獲新生。」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呢?」
「我在之前擺月兌過你,你也說絕對會辦到的,後來還發來了短信。我覺得這就是證明。在警察借走美月的時候,發現出院手續已經快要辦好了,我想這一定是你做的。」
「您的證明還真是感性啊。」
洸平感到硫娜的話里帶了更多的尖刺——原來如此,她就是用這樣的語氣刺激美月的麼?怪不得美月會生氣。不過這就是硫娜的本性麼?
「我是這樣相信的。」
「但是……我其實是一個要殺死我父親的凶手啊。」
「關于這一點我也已經弄明白了……」洸平搖了搖頭,「那也是你的謊言罷了吧,你從來沒有想過傷害任何人。」
洸平將警察告訴自己的推論全部講了出來。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硫娜的表情。但是如果工筆畫一般的容顏卻沒有露出半點動搖。那個表情好像是在听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一般。
「說的不錯,這的確是很棒的故事……」硫娜面無表情地梳理著自己側面散開的發絲,「所以我會當做故事听的。而且我也明白了一點,洸平先生是多麼的天真。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在這里大放厥詞……這可真是難看呢。」
硫娜的話出乎意料地惡毒話語像是刀子一樣鋒利,但是洸平卻依舊不為所動。
「不,我知道你是多麼的善良,所以請和我繼續一起吧。」
「怎麼,這是告白麼?那我拒絕,請回吧,洸平先生。」硫娜像是擺了擺手,「好了。我明確地說了拒絕,所以不用繼續對我抱有奇怪地想法了。真是抱歉了,不過這樣對我們來說都是最好的。」
「不,這與那無關!」洸平伸出手抓住了硫娜縴細的手腕,「決算你拒絕我也好,就算你從此討厭我也好——但是我怎麼能讓你這樣繼續憔悴下去?!你現在這個樣子,不管是誰看到都會覺得心疼的!」
硫娜愣了一下。她呆然地看向手邊的咖啡杯,渾濁的液體表面映出了一個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怪物。就好像是幼稚園小朋友用橡皮泥捏制而成的人面一般,硫娜現在的樣子就是那麼糟糕。硫娜突然想起了之前時槻風乃似乎也如此評價過自己。
原來如此,已經快要支持不下去了呢。
好像是放棄了一般,硫娜嘆了口氣。
「那又如何?這和洸平先生無關吧……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因為我真的很擔心你啊!」
「洸平先生啊,我已經明白了您的關心了。」硫娜用柔和的目光看著洸平,「但是這樣做並沒有什麼好處。您自己本身就已經跨過了相當多的不幸。現在,您所遭遇的童話事件好不容易結束了,美月妹妹的話也慢慢走出了陰影了。您應該和她過上幸福的生活了,不是麼?」
「那是……」
「我這樣的家伙,已經不需要洸平先生來關心了。听我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如果能提早工作完的話,剩下就是休息了。對于人們所渴求的幸福也是一樣。您已經不用這麼努力了。」硫娜將自己的手附在了洸平的手上,「我已經計算過了,這樣做的效率是最高的。您不繼續糾纏我的事情,回到之前的日常之中不是很好麼?」
「計算?計算過了?」洸平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問著。
「是啊,計算大家要多麼努力才能獲得幸福。如果將‘讓大家都幸福’具象化為一個工程的話,我就來當這個工程的工程師好了。我來引導人們走上幸福的道路,這就是我存在的價值啊。」硫娜微微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洸平很快意識到這似乎是硫娜少有的未經掩飾的表情,「雖然自己的工作做完了,但是妨礙他人的工作或許會讓最後的進程變慢喲!」
洸平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沒有听太懂。不過我知道看了你似乎是在勉強自己……我或許可以回到日常之中,但是這樣下去的話,你自己的幸福又要怎麼辦呢?」
「我……很幸福喲!」硫娜大大地咧開嘴角,「本來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我,竟然能活到現在,這不是最大的幸福麼?」
洸平盯著硫娜的臉。那根本就算不上是笑容。本來精致的臉蛋像是被打碎了一樣,那些碎片被認為低注入到了名為「笑容」的模子之中。
這絕對不是笑容。
「對不起。我是不會放棄了。」洸平瞪大了眼楮,抓緊了硫娜的手腕。
「再這樣的話,我就捅你了!」就像上次一樣,硫娜將手放到了隨身帶著的小包里。
「那你就捅我吧!」
兩個人執拗地在咖啡館的角落之中對峙著。洸平感覺汗在從自己的鼻翼留下來,他也看到硫娜掩藏在劉海下面的眼神在動搖著。
硫娜的手在包中不斷地模索著,但是她終究什麼也沒有拿出來,反倒是無奈地癱坐在了椅子上。洸平也松了一口氣。果然硫娜沒有真的帶著凶器,果然她是無辜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一個個的都這麼不听話呢?父親也是,美月也是,連你也是。繼續跟我在一起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為什麼就听不進去呢?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余力在應付你們了,我現在非常的危險,我也不知道我下一刻會做出什麼……請不要,在接近我了……」
那是洸平從未听過的脆弱語氣。
這時洸平才確切地感受到,硫娜這個少女,正處于毀滅的邊緣。警察先生也說了,洸平或許是硫娜還葆有理智的時候,給自己制造的一個保險。和時槻風乃不一樣,在目睹了瀕臨毀滅的少女,洸平決定將硫娜從那痛苦的深淵之中解救出來。
「我明白的。硫娜,你是在袒護你的父親吧。」
「什麼?」
「我知道的,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那個事件造成的。你的父親企圖對你做那種事情,而你最後竟然還為了他,將所有的罪名放在自己的身上。從此你失去了朋友,名聲,甚至自己真正的笑容……從那件事開始,你就一直在撒謊,謊言成為了你生活的全部……」
「……」
「但是老實說,我覺得這是不值得。不過是那樣的父親,竟然對自己的女兒產生了**,這實在是太丑陋了。將自己女兒的每個神態畫成畫,然後再展覽出來——這是什麼?真是太惡心了。他考慮過你的感受麼?這樣的父親有什麼袒護的必要麼……為了這樣的父親竟然還讓女兒只能用‘硫娜’這個名字……」
啪。
滔滔不絕的洸平正面受了一個耳光。
洸平呆呆地抬起頭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硫娜將目光移到了洸平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上,那視線讓洸平覺得整條手臂都麻木了。下一個瞬間,洸平眼中的世界就翻轉了過來。他過了好久才理解到自己被硫娜用投技狠狠地摔倒了地上。
女孩跨坐在洸平的胸口,然後將洸平的頭抓了起來。突然受到撞擊的身體在顫抖著,洸平只覺得胸口一陣氣悶。他被強迫和硫娜對上了視線。
「……洸平先生,你又知道我父親的什麼呢?」
在昏暗的燈光之中若隱若現的是硫娜冷酷的眼神。那是從根本上蔑視了洸平存在的表情——洸平的大腦這才明白,這正是他從未見過的,硫娜真正憤怒時的表情。
「或者說,你又了解我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