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的好一會兒,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楮。那條喜歡眯著眼楮嘲笑我們的龍死掉了,就像是按下沖水馬桶的按鍵一樣,一下子一切都清淨了。街道上還留有那條龍的腳印,破碎的路燈,癱倒的大樓和空氣之中漂浮著的煙塵還在證明著那個怪物曾經存在過。我的耳邊還會回響著那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但是一切都都戛然而止。
弒龍的聖劍從中間折斷了,但是我覺得那樣的劍或許更加美麗。鎧甲男像是在感嘆一般地跪著撫模著劍身。
「這次你干的還不錯呢。」
我的話剛說到一半就淹沒在了歡呼之中。潛入者們爭先恐後地沖向了鎧甲男,將他舉了起來,拋在了天上。鎧甲男在空中掙扎著,關節處的甲片咯吱咯吱地響著,那個樣子看起來比和絕望之龍戰斗更加痛苦。但是狂熱的人群卻不肯放棄他。鎧甲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們送上了天。潛入者被恐懼所壓抑住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他們不斷地大吼著「英雄」。在歡呼的間隙里隱隱約約能听到「英雄先生」自己那「快放我下來的」大喊。
遠處還有一些想要逃跑的潛入者,他們不敢相信危險已經解除,一個個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本來也想要好好地踹上那個鎧甲男一腳。明明就贏得很艱難,為什麼剛才還那樣沖上去,實在是太無謀了。但是我最後還是原地坐下。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累了。那不僅僅是因為使用了過度的能力,亦或者是戰勝了強敵。那是一種來自于心里更加深的地方的疲倦。
硫娜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但是現在我連趕走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對你越來越感興趣了。」硫娜也和我用同樣的姿勢坐在了原地,「我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
「有哪里不一樣?」我抱住膝蓋,將自己的臉隱藏在了兜帽之中。
「剛才大家都很害怕的時候,你卻顯得很生氣。在大家歡慶勝利的時候,你卻一副想要哭的樣子。」
「我沒有要哭!」
硫娜深不見底的瞳孔盯著我看。我突然覺得我所有的掩飾,所有的偽裝,都像是透明的一樣。
「沒關系。你不想說也罷。」硫娜微微一笑,「我也看得出來,我這樣的家伙並不是能讓你心靈敞開的人。不過我想你今後會遇到解開你心結的人。現在你就繼續積蓄力量吧。等你想通了,可以來我的Team。」
「我說過的吧,我是不會加入任何的Team,因為我不想再……」
我突然停了口。不行,這個叫做硫娜的女人實在是太危險了。在她的面前,我多年來持有的應對策略都毫無用處,我總是會將自己的真心暴露在她的面前。不過雖然我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破綻,硫娜也的確沒有再追問什麼。我想她或許已經全部都知道了。畢竟她已經調查到了那個78學區。知道到了那里的話,就能明白支離破碎的我。
時間緩慢地流動著。遠處歡呼的人群好像是油畫一般,我和他們相互隔離,一方在畫框之外,一方在畫框之內。本以為和硫娜這樣侵略性十足的人在一起會很難熬,但是這個女人不說話的話其實非常可愛。我不由自主地開始仔細打量著她,她的側顏讓我看得入了迷。
「覺得很漂亮麼?」
「啊……那個……不……」
「不用那麼慌慌張張的,我也覺得很漂亮呢,像是尸體一樣漂亮。」
硫娜用評價他人一般的口吻說道。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將話題繼續下去。氣氛一下有尷尬起來了。可惡,本來我的交際能力就基本上為零。
「這套衣服是我按照我過去一個朋友的愛好制作的。那個孩子應該算是一個尸體愛好者嗎?不過最後也真的變成了尸體來著。所以我有時候會傳承這個樣子來紀念她。」硫娜意義不明地笑了笑,「很棒的想法吧。將自己假扮成尸體就可以不必成為人類了。」
總覺得硫娜似乎在影射著什麼。
「啊……那個……」我一下子戰栗起來,將自己的臉掩藏在了兜帽的更深處,轉換了話題,「你,不用過去麼?」
「過去?」
硫娜歪了歪腦袋,黑色的長直發從她的肩膀處流淌了下來。
「就是說,那個鎧甲男不是你的下屬麼?現在他受到了人們的歡呼,你是不是也過去一下比較好……」
「我最好還是不要過去吧。」硫娜聳了聳肩,「這樣的歡呼讓他一個人承受,應該能更好地樹立起他的形象。現在‘judgement’自身遇到了問題,侵入者們急需要一個精神上的領導者。我要是過去了,就會分走那個孩子的人氣,而且那個孩子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過去的麼?最後你的電磁炮被很多人看到了,你也是殺掉絕望之龍的關鍵一環,你自己為什麼不過去呢?」
「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我搖了搖頭,「而且我更加討厭你們的那一套。」
「我們的哪一套?」
「就是那種領導啊,英雄啊,領袖啊,Team啊。」我的聲音不由自主的大了起來,「我真的很討厭這些東西。總覺得你們這些領導者,或者是Team在把潛入者當成是傻瓜一樣。什麼領袖效應啊,從眾心理啊,都把民眾想得非常愚蠢。好像只要稍微煽動一下就會听你的話,只要你說點什麼就會爭先恐後地自我犧牲。這算什麼啊,真是不可理喻,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乖孩子受到你們的統治呢?如果這些怪孩子有一點自主性的話,如果那些乖孩子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話!」
我說到一半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大到近乎于是在嘶吼。
硫娜正看著我。那眼神之中沒有驚訝,沒有憐憫,那是我讀不懂的感情。
「你是想說,如果那些乖孩子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話,就沒有犧牲了麼?」硫娜說道,「但是你自己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吧。這次討伐絕望之龍,我們也死掉了不少人,但是我們能夠就這樣放著它不打麼?」
硫娜一邊說著,一邊指著更遠處的地方。那邊有一些受傷者,死者更多。和絕望之龍那樣體型的怪物交戰,沒有犧牲者幾乎是不可能的。有一些潛入者正在治療著傷員,死者就沒有辦法了。在迷宮區死亡的話,有一定可能會被同化為迷宮的一部分,成為徘徊于迷宮深處的怪物。
被迷宮吞噬——這或許是潛入者的終末。
「所謂的潛入者,不過是不被主流世界所兼容的流浪魔法師,瘋狂研究員以及被認為是精神病加恐怖分子的超能力者罷了。我們之所以可以苟活到現在,就是因為我們有著從迷宮區找到了的‘遺產’。我們潛入者不斷地探索迷宮區,找到過去學園都市的‘遺產’,然後賣給主流社會。主流社會就會給我們補給品——食物,水,衣服等等。隔離區是被神所遺棄的區域,這里莊稼長不熟,動物都不願意來,甚至只有少數細菌屬于這里的原生種。這樣的荒蠻之地是我們這些被流放者最後的藏身之所。如果我們不能消滅絕望之龍,我們就不能繼續探索迷宮區,我們最後的容身之所也將會被摧毀。」
「所以,必須要有人犧牲。」硫娜淡然地說道,「由我來決定誰來犧牲,怎樣犧牲,是我的作為Team領導者的責任。我並不是冷血的人,我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情。這個道理,你自己也很明白吧……」
沒錯。
我是明白的。
事情已經糟糕到了完全沒有辦法挽回的地步。
並不是誰的錯,要說的話只能是命運的玩弄。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不能大家都繼續活下去了。因為誰都沒有做錯,所以不能懲罰任何一個人。
但是必須有一部分死掉,或者是所有人全部死掉。
所以就有人犧牲了。
所以就有人心甘情願地犧牲了。
遵從著領導者的指令,遵從著大家的願望,死掉了。然後剩下的獲救了。
但是我只是有一點不能理解。
「……為什麼,你沒有死呢?」
硫娜詫異的看著。看到她的表情,我竟然從心底涌出了一種快感,原來她也不是能完全看懂別人的心。
「你說什麼?」
「如果說必須有人犧牲的話,那也沒辦法。但是為什麼那個決定誰犧牲的領導者自己沒有死呢?為什麼剩下的人都死了,那個領導者卻活下來了呢?」
「因為我是不死的啊……」硫娜喃喃地說到,她仔細地盯著我的眼楮看著,然後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不過,你這個‘你’,說的應該不是我吧。」
沒錯,我說的不是硫娜。
我說的是另外的人。那個犧牲了所有的伙伴,只有自己一個人苟活下來的爛人,那個最惡劣的人。
那個人她……
突然,硫娜的臉色變了。她的目光像是錐子一樣地盯著遠處歡呼的隊伍。之後,驚呼像是波浪一樣傳來。被拋起來的鎧甲男落到地上之後沒有再起來。他的鎧甲縫隙之間溢出了鮮血。
我怔住了,隨後听到了「英雄死了」這樣的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