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你。我早該想到了,你不可能乖乖躺在床上修養。你……什麼時候來的?」
「一開始就在。」硫娜搖曳著她剛剛長到下巴的金色短發說道,「在你發現布魯斯特之前,我就一直在了。」
赫蒂呆了片刻,這說明硫娜一直跟著赫蒂和布魯斯特到了地下的妖魔實驗室,有一路跟了上來。正如之前所說,赫蒂在大劍之中算不上什麼「感知力出色」的角色,但依舊可以輕松發現布魯斯特。這是因為戰士的感官要比人類靈敏太多。但是,對于同為戰士的硫娜又是另一回事了。赫蒂很難感知到周圍的妖力,而偏偏硫娜在一般狀態下根本不會使用妖力。這樣一來,赫蒂發現硫娜變成了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都已經知道了?」赫蒂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大劍說道,「知道這一切之後,你還覺得我是錯的麼?硫娜……我本以為你會理解我的。」
「我理解你,但我的確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
「錯的?」赫蒂露出了的苦澀的笑容,「我這些年來養殖妖魔,馴化妖魔,為聖城帶來了多少的收益?如果不是這些妖魔,前幾年的饑荒早就餓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妖魔吃人看上去很恐怖。噗地一下將人的腦袋拔下來,然後將肚子劃開,掏出內髒。但是饑荒更可怕,沒有見過餓殍遍野的慘狀的人是無法體會的。人的身體縮小了,就像是一塊飄在水面上的朽木。渾身上下都被太陽曬得一片漆黑,只有舌頭是粉色的。舌頭很薄,像蛇的信子一樣從嘴里伸出來,永遠也收不回去。小孩子餓的皮包骨頭,就像是去了皮的橘子一樣,身上可以看到一條條的筋。有了這些「生產者」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饑荒了。世人只想到是商會開闢了運糧的道路,但不知道這一切主要應該歸功于妖魔。所有人都無法理解這一點,你也是麼,硫娜?」
「你錯了,赫蒂。」硫娜搖了搖頭,「你從一開始就錯了。如果你是對的,為什麼善良的人會被當做是惡徒而被萬箭穿身?為什麼人民不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如果你覺得你是對的,為什麼你不願意將這一切公之于眾,還要將阿利克殺死?你說創造出來的妖魔,為什麼會被腐朽的貴族驅使?」
赫蒂愣了。
「如果你說我錯了,那你告訴我,我到底錯在了哪里?」
「我說過了,從出發點就錯了。」硫娜說道,「赫蒂,你認為自己是什麼?」
「我是……」
赫蒂的心里有好幾個答案,但是在出口之前她都遲疑了。她可以是一位大劍,是No.2的戰士,是硫娜的前輩。她也可以是一名虔誠的雙子教徒,是聖女,是受人敬仰的對象。但是實際上她也是妖魔的培育者之一,她的造物造成了聖城周圍村莊的毀滅,她是罪人。三種相互矛盾的身份交錯在赫蒂的身上,不知不覺之中,赫蒂自己也開始迷失了。
「在我們還是訓練生的時候,我們需要找到什麼是‘戰士’,我們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而成為戰士之後,我們還需要知道自己的本質究竟是什麼,這樣我們才能找到我們戰士修行的方向。這個階段被成為‘通靈’……」硫娜看向了赫蒂的大劍說道,「通靈之後,大劍將會有自己的意志。赫蒂,我看到你的劍在哭泣。因為她的主人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你變得傲慢了,赫蒂。你開始比較生命之間的價值。你認為讓幾個強盜變成妖魔的果月復之食,要比更多人餓死要好。你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你在數數。你覺得死去三個人要比死去十個人更好。」硫娜搖了搖頭說道,「但是你是站在什麼立場上這樣認為的呢?你又有什麼權利判斷,三個人的生命價值要少于十個人的生命價值呢?從一開始你就不應該計算生命,那是一種對生命的藐視。你自己也是生命的一部分。赫蒂,你不是神,你也不是皇帝,你是一個戰士。你是妖魔和人類的混血,是介于兩個種族之間的怪物。從一開始你就不應該偏向于任何一方。」
「偏向于任何一方……?」
「沒錯。」硫娜點了點頭說道,「你看看庫克所制造的那些妖魔,那不就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融合儀式’麼。說到底,我們戰士也是組織的產品罷了。庫克將原型者和人類混合,並且加入刺激產生新的妖魔。而組織將我們的月復部剖開,將妖魔的血肉植入,創造出半妖。我們本質上是一回事。只不過完全的‘原型者’寄生時會侵蝕人類,會摧毀人類的組織和大腦。我們戰士則和妖魔血肉處于一種不完整的融合狀態。只要我們的意志稍有松懈,月復部之中的妖魔血肉就會將我們變成真正的妖魔。現在被‘原型者’所侵蝕的阿利克,不正是一個正在走向毀滅的戰士麼?」
赫蒂啞口無言。這些事情她早就看到了,庫克的實驗一直在潛移默化地提醒著她。所謂的戰士也不過是另外的一種「妖魔利用計劃」的產物。這種計劃更加成熟,成功率更高。產出的戰士甚至要比「戰斗者」還要強大,而且還可以保持理性。不過,赫蒂不想承認這一點,她不想承認自己不過是一個「產品」。而硫娜現在卻要將這最後的遮羞布揭穿。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你和你所生產的妖魔是一樣的。你用鎖鏈將他們銬住,逼迫他們為自己勞動。而組織也規則將我們銬住,讓我們去對付妖魔。你是為了聖城無數人的吃飯問題而創造並且奴役這些妖魔。而組織也是為了拯救千萬被野生妖魔侵害的人們而奴役著我們戰士。仔細想想,這些由人類和原型者轉化而來的家伙才更像是我們的族類。他們或許還保留著人類的觀念,他們還想要親近人類,但是本身卻又被人類畏懼和唾棄。這不正好和戰士是一樣的麼?」
「……」
「你覺得自己很偉大,但那是建立在你對這些人造的妖魔的折磨上的。你從未生產或者是改變什麼,情況從未變得更好。你只不過是將人類身上的痛苦轉嫁到了妖魔身上罷了。這些生產者從一出生就受到歧視和奴役,而他們本身什麼也沒有做錯。」
「那你覺得應該怎樣?」赫蒂反問道,「如果是你的話,你站在我的立場,你會怎麼做?縱然我們是妖魔和人類的混合體,但是偏向于人類又有什麼錯誤?你平時沒有斬殺妖魔麼?按照你的說法,是不是你殺掉了多少妖魔就要再去殺掉多少人類?」
「赫蒂,你又在計算了。殺戮絕不是我們的目的。」硫娜嘆了口氣說道,「我本來也是迷茫的,但是這段時間我從人類的身上學到了很多。被你所蔑視的人類的騎士,用手中的長劍要求著自己。長劍兩面開刃,它絕非是要消滅一方的兵刃,它是維持平衡的閥門。在強大者欺壓弱小的時候,長劍就會平衡這之間的矛盾。在人類和妖魔之間,明顯是妖魔佔據著優勢,所以我們戰士選擇去斬殺妖魔。殺戮是最簡單的方式,但是絕不是我們的使命本身。當妖魔處于弱勢的時候,我們也要負責去拯救妖魔。因為我們的身體也有一部分是妖魔。沒有了妖魔,戰士也沒有了存在的意義。我們要做的是維持這期間脆弱的平衡。」
「——這就是我的劍道。」
赫蒂沉默了半晌。硫娜的話讓她想到了她還是訓練生的時候。如果赫蒂還是那個年輕的她,赫蒂或許會被硫娜打動。但是現在的赫蒂已經無法回頭了。她的心,她的劍,她的一切已經完全和這瞭望塔融合在了一起。她在這里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也寄托了太多的希望。赫蒂是和綺麗,維吉妮亞一個年代的戰士,她已經快要走到她戰士年齡的盡頭。無論硫娜說什麼,她都無法也不能再听進去了。
赫蒂搖了搖頭抽出了大劍。
「我的後輩,雖然我們現在是敵人,但是我之前對你說的話也沒有半分虛假。你現在的身體不應該再動用妖力。如果你真要用全力,你說不定會死。」
「如果真是那樣,倒也不錯。」硫娜露出了輕笑,「慷慨面對死亡,這也是我從人類的騎士身上學到的東西。」
「看來你是執意要攔住我了。」
「若是不攔著你,你就會將下面的阿利克殺掉了吧。」
「他已經不是阿利克了,他不過是個殘骸。原型者融合成功的概率很低,就算你攔下了我,他一樣也會死。」
「但是,那和你殺死他並不一樣。」硫娜說道,「那是他和帕爾默之間的戰斗。雖然形式上有所改變,戰斗的場地變成了聖城腳下,帕爾默身邊多了他的士兵,阿利克有一半變成妖魔——但是他們還是在決斗。這是光明正大的決斗,就算是有哪一方死去,也是死得其所。我們不應該干擾他們。」
「理念不合,看來我們沒有好說的了。我們非要打一場了。」
「正是如此。」
「若是我再年輕十歲,或許……」
赫蒂默默地舉起了劍,她的手微微顫抖。硫娜看到赫蒂這個樣子,不由地嘆了一口氣。她知道赫蒂和自己刀劍相向,與其說是因為理念上的矛盾和沖突,倒不如說是不想承認自己的一生毫無意義。硫娜也舉起了手中的大劍,她平復著自己的呼吸。赫蒂是現在戰士之中排名No.2的戰士,面對她可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