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募款活動在中正紀念堂廣場舉辦,有許多知名人士、熱心醫生會出席,她得先搭捷運到雙連站,到基金會辦公室幫忙整理活動需要的物品,再搭車到中正紀念堂發活動傳單,工作內容算是輕松簡單。
倪從住處步行至附近捷運站約莫十分鐘,這時間還早,搭車人潮不多,她上捷運很快找到座位,拿出帆布袋里的原文小說,垂首閱讀。
過了兩站,搭車的人變多,她抬頭掃了眼上車的人,意外發現一道熟悉身影,她沒多余反應,繼續低頭看書。
經過幾站,即將抵達雙連,她將書闔上拿在手里,沒注意有人將視線停在她身上。
走出捷運車廂,她快步出站,想拿出悠游卡要刷,又決定先去趟洗手間,于是調轉方向,一個不留神,撞上緊跟在她身後打算出站的人。
手里的書、悠游卡掉下地,沒看撞到的對象,她開口道歉,畢竟她臨時轉向,是她錯在先。
「對不起。」
「對不起。」
對方與她同時開口,且兩人同時彎身,她的書被他撿起來,她則撿了自己的悠游卡。
將書遞過來的手指干淨修長,她低頭蹙眉,想著這說對不起的男音似乎怪熟悉的……
她接過書,抬頭果然看見熟悉的臉,她沒有表情的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你沒怎麼樣吧?」對方多問了一句。
「沒事。」
「那本小說滿好看的,結局出人意料。你是英文系學生嗎?」對方又問。
她迎上他的視線,感覺有些奇怪,最後什麼也沒說,對他搖搖頭,沒打算再與他深談,快步越過他,朝洗手間而去。
倪邊走邊想,沒想到會這麼巧遇上白峰齊,更沒想到原來他跟其他上招待所的男人一樣,晚上可以在招待所同小姐嘻笑親昵,白天在路上遇到最好彼此裝作從不認識。
哼,本還覺得他有點不一樣呢!
倪進了洗手間,以為這場偶遇就此落幕。
十五分鐘後,她走入基金會辦公室,因為今天有活動,辦公室里熱鬧異常,志工忙進忙出幫忙搬東西,幾個出席活動的罕病兒與家屬也陸續到達辦公室,活動公關笑著拿了一疊背心讓家屬們與罕病兒穿上。
倪正要與一名相熟的罕病兒打招呼,視線掃到一旁有幾個男人彼此握手談笑,其中一個是她在捷運站不小心撞到的白峰齊,天底下的巧合還真多。
「謝謝白醫生來參加活動,小家很開心。」與白峰齊聊天的是一名罕病兒家屬羅爺爺。
倪想打招呼的剛好是罕病兒羅佑家,听見羅爺爺喊小家,倪決定暫時離小家遠一點比較好。她朝小家揮揮手,小家則朝她笑。
「小家開口邀請我,我當然要來。」白峰齊對小家笑得溫和。
羅佑家罹患罕見結節性硬化癥,結節好發腦部與腎髒,兩年前小家因嚴重癲癇到院求診,檢查出腦部第三腦室長了腫瘤。
他替小家動引流手術,腫瘤阻塞造成明顯水腦,術後用雷帕霉素控制,水腦明顯改善,且腫瘤縮小到能開刀摘除,手術清除大部分腫瘤,遺憾的是無法完全清除干淨。
小家身世坎坷,父親早已不知去向,母親懷他的時候吸毒被逮,在監獄中產下他,小家出生後由靠拾荒為生的外公帶大,八歲大開始有癲癇癥狀出現,被診斷出罹患結節性硬化癥。
原本小家在教學醫院看小兒神經科,羅爺爺因為听人介紹轉來掛他的門診,他曾勸羅爺爺轉回小兒神經科,但羅爺爺不知怎麼的,執意要他為小家的腦瘤開刀,也不知介紹羅爺爺來求診的人說了他什麼好話。
于是,他陰錯陽差成為小家的主治醫生,到現在已經兩年多。
小家腦部開刀後,雖然將腫瘤影響減至最低,但腦部其實已受損,智力明顯退化,已經十歲的小家,行為能力似四、五歲的孩童,不過他純真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上回門診,小家童言童語邀請他一起參加募款活動,他二話不說答應了。
與羅爺爺閑聊時,白峰齊眼角不經意掃到一抹年輕身影,挺巧的,居然是剛剛在捷運站撞到的女孩子。
她穿了義工背心,正彎腰抱起一箱基金會的宣傳單往辦公室外面走。
不錯的女孩,能犧牲假日玩樂休閑時間來擔任義工。白峰齊想。
不一會兒,辦公室里的人們先後離開,往中正紀念堂出發了。
白峰齊隨其他人離開前,下意識尋找了年輕女孩的身影,但沒看見人,大概是先他們一步前往活動地點了。
若說書籍隱隱透露閱讀者的品味,他與剛才不小心擦撞到的年輕女孩讀過相同一本書,此刻又參加同一場募款活動,兩個巧合讓他對年輕女孩產生了些微好感。
來到中正紀念堂廣場,熱鬧的音樂與小舞台主持人活潑的開場,很快活絡了現場氣氛。
主持人介紹了熱情參與活動的知名人士與熱心醫生後,接著開始穿插的舞台表演。
倪捧著一大疊基金會募款宣傳單,在廣場上隨意走動,面帶笑容分發給經過的路人們。她遠遠看著小舞台上的白峰齊,心想這時候他應該不會注意到她。
她開始與相熟的罕病兒們招呼說笑,然後一一與他們用手機自拍。
倪剛跟一個笑得像天使般燦爛的唐寶寶拍完照,與唐寶寶的媽媽閑聊結束後,看見不遠處的小家,她笑著朝小家、羅爺爺奔過去,蹲下來跟小家說話。
「小家又長大了!我們多久沒見了呢?」
「很久、很久……」
「好像是呢,已經有三個多月了,跟姨拍張照好不好?這樣姨想小家的時候,就可以看照片了。」
「好,小家也要……看照片……」
「姨有帶上次的照片來喔,等一下我拿給你。」
「謝謝姨。」小家粲笑。
倪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機高高舉起,鏡頭對準她與小家,笑道︰「來,說C。」
「C……」小家笑著對鏡頭說。
倪連拍了幾張,才站起來跟羅爺爺說話。
「羅爺爺……」話才起頭,她眼角掃到有熟悉身影接近,趕忙對羅爺爺說︰「不好意思,羅爺爺,我先把這些宣傳單發完,回頭再跟你聊。」語畢,忙著往與接近中的身影相反方向快步離開。
白峰齊見那笑得燦爛的年輕女孩往另一方向倉促離開,不禁皺了眉頭,她是在躲他嗎?可她像是沒看見他的樣子,更何況,她沒理由躲他吧?
白峰齊也不知為何,轉了方向朝她走去。
倪在往來的人潮里分發宣傳單,隱隱皺眉。那人該不會是往她這兒來吧?真是怪啊,她不是如了他的意,裝作不認識他了嗎?這會兒他跟過來做什麼?
發了十幾張傳單,這一區的人差不多都發過了,她想朝另一邊去,卻被堵個正著,來人露出一口白牙,朝她微笑。
「真巧,你還記得我嗎?我們……」
「我記得。」倪冷冷開口,「白醫生究竟想怎麼樣?我已經盡可能離你遠一點了。」
白峰齊蹙起眉頭,這語氣、聲音怎麼有些熟悉?
「不是想裝作不認識,現在又走過來找我說話,我實在搞不懂高貴的白醫生腦子里究竟在想什麼。」
白峰齊楞住,黑眸瞬間睜大,有些驚訝、有些無法置信。
這回他仔細且認真的審視那張未上妝的干淨臉龐、嘴角不笑欲微揚的弧度,確實是一模一樣的,但少了在招待所像是刻意表現的輕浮,那抹掘強更明顯了。
唇瓣帶著勾人的魅惑,像招搖的邀請……
白峰齊有一剎那失神……怎麼每次見她,他都有一種禁欲到了極限的錯覺。
見他眼里的情緒,倪偏了偏頭,也驚訝起來,他該不會從頭到尾沒認出她吧?
「倪……經理?」
「沒錯。」倪說,幾不可聞地咕噥一句,「原來是真沒認出來啊。」
白峰齊听進了那句咕噥,還處在震驚中,語調也有些呆滯。
「確實沒認出來,你不化妝跟你化妝的時候差滿多的;你現在看起來像沒畢業的大學生,襯衫、牛仔褲、紮著馬尾,讀原文書又擔任募款活動義工……」
「怎麼?白醫生認為酒店小姐不能讀原文書,不會好心來擔任無償的義工?」她揚眉打斷他,語氣嘲諷。
「你習慣說話夾槍帶棍嗎?如果是,我不得不懷疑那些看上你的男人,是不是某種程度的被虐狂。」白峰齊皺眉。
他兩回面對她,兩回都沒能忍住話,平常的他並不會如此,遇到話不投機的女人,他頂多沉默,轉身走人或讓人走,對她卻很容易失控,究竟怎麼回事?!
「就算他們有被虐狂,也不關你的事。」
她的回答真不讓人意外!白峰齊冷冷一笑。
「這是你第二次對我說這句話,雖然確實不關我的事,但你想過嗎?也許我是為你的生計憂心。一張不討喜的嘴如何在招待所營生,男人花錢想買的是舒適愉快,不是買釘子踫。這次我先走人,我跟你就算一比一打成平手。」說完轉身走人。
倪足足傻眼半晌,看著他英挺的背影,她想起上回在招待所她說完話就走人……原來他記恨著,這白醫生還真幼稚。
看那高大背影越走越遠,倪輕笑出聲。
她早已經忘記,上一次因為男人真心笑出來是什麼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