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說要見言藩?她不知道言藩此時此刻最想將她們母女倆以及楊家人碎尸萬段麼?
這個小丫頭腦子里在想些什麼?難道是因為年齡小就無所畏懼麼?她究竟知不知道死到底意味著什麼?
「死沒有什麼好可怕的?莊子說,夫大塊載我以行,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韓凌看著黑紗遮掩住的少年的眼楮,十分淡定的說道。
豐臣瀧一傻了眼,徹底傻了眼,他唇角的譏誚弧度也漸漸拉平,呆了半響,他十分認真的吐出一句話來︰「不懂!欺負我讀書少?」
楊逸之撇嘴,楊曦之偷笑。
韓凌一瞬不瞬的望著他。
他道︰「我也不想懂,不過我知道你們大眳的忠臣烈士在死的時候通常都喜歡喊一句︰殺身成仁,舍身起義,是這個意思麼?」——
韓凌搖了搖頭。
「不是?」豐臣瀧一皺了皺眉,又道,「好吧!最好不是,因為對于我來說,喊這些口號的人就跟傻叉一樣,我實在是很不能理解!」
他說這話的時候,順便朝韓凌的幾位舅舅掃了一眼,但見楊茗釗與楊茗煦已是滿臉的慍色,他心里覺得猶為暢快得意!
這時,韓凌說道︰「每個人的人生價值觀不一樣,所追求的信念也不一樣!」
「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理解很正常。因為你沒有人性!你追求的只是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的強大力量!」
豐臣瀧一登時愣住,就像是听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他驀地朗聲大笑了起來︰「我沒有人性?」
是!你沒有人性。前一世死在你手上的人沒有成千,也有好幾百!你根本就不懂得尊重生命!
豐臣瀧一笑夠了之後,又以十分慵懶的恣態靠在了那鐵柵上,他蹲身下來,用那只染了無數人鮮血的手輕輕摩挲著鐵柵,就像是撫著一根根的琴弦一般,他的神情舉止中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閑適和魅惑。
「小丫頭說話很有意思!」他像一個大哥哥一般以極其低醇動听的聲調夸贊了一句。然後話鋒一轉,又問,「既然你覺得我沒有人性。那你為什麼敢讓我帶你去見言藩?你就不怕我殺了你麼?」
「你不會!」韓凌很肯定的說。
「為什麼?」
「因為我死了,你就永遠都不知道那個匣子的下落了!」
時間驟然靜止,寂靜的地牢之中落針可聞!昏暗的地牢之中仿佛只余那一雙澄澈清亮的眸子略帶譏誚的看著他!
豐臣瀧一忽然說不出話來了,他驀地站起身來。手腕翻轉。那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便倏然落到了密牢鐵柵門上的鐵鎖上,只听「叮」的一聲,鎖鏈斷裂,牢門應聲而開!
這猝不及防的瞬間,韓凌便被一只手給提了出來,而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整個身體便被圈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濃烈的男子氣息襲身而來。韓凌的身子猛地緊繃。
這種身體相貼的觸感實在是令她太過熟悉,也太過屈辱。不知不覺,腦海之中便紛紛亂亂的呈現出了前世被他所擒碾轉承歡于他身下的種種畫面。
又想起了他對她呵護備至的溫柔,以及他那雙絕魅的眼楮里偶爾露出來的寂寥和脆弱!
「是,我是沒有人性,可是我也有我所珍愛的東西。」
「阿凌,這個世上,我最不舍的就是你!」
「這些人都該死,是他們把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就必須承擔被反噬的後果!」
「我沒有親人,我的親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全部死光了,阿凌,我現在只有你!」
他到底是誰?他為什麼一定要得到那個匣子?那個匣子里除了芸娘所盜出來的言藩通倭的罪證,還有什麼東西是值得他如此鍥而不舍的想要得到的?
韓凌想著這些的時候,母親楊氏痛苦的喊叫聲傳了來,還有舅舅們擔憂的叫喚。
「不要傷害我的親人,否則我也不會告訴你那個匣子的下落!」韓凌的心中頓時如同刀絞,在豐臣瀧一的耳邊說道。
對不起,娘親,阿九只能讓你擔憂了!
地牢之中陡地傳來一陣凌亂而有力的腳步聲,豐臣瀧一緊緊的攬著她的身子,健步如飛的向著長廊深處走去,他的動作非常之快,身法詭異有如幽靈一般,圍攻上來的軍士幾乎無一是他的對手!
他並不一定能沖出這些軍士們的突圍,但是他卻能狠下心來殺掉這里至少一半的人!
「何必殺這麼多人?你完全可以挾持利用我,從這里走出去!」韓凌在他耳邊悄聲說道。
「你怎麼不擔心他們會殺了我?」豐臣瀧一很不滿的問。
這一問倒是將韓凌噎住了,她竟潛意識里認為這個男人從來只是殺人,而不會被殺!
當然,前世他之所以被殺,也是不小心中了她的暗算!因為對她毫無保留的信任,所以才會沒有任何防備的受了她一劍!說到底,她也勝在于欺騙了他的心!
「我不會拿一個小孩子來當人質,這是我的底線!」他譏誚的一笑,說道,「既然我能進來,也就一定能出去!」
是的,他既然能進來,就必然有辦法出去!
韓凌也相信,這樣的一個人是什麼事情都敢做得出來的。
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以致于許多年後,韓凌都無法忘記,尤其是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同一個夜晚,徐舒玄再一次收到了言藩的請柬,而這次請柬上所約的地點竟是在他的一處別墅中。
言府並不是言藩唯一的府邸。他還有一個金屋藏嬌之所叫做金香玉坊,仿西晉富豪石崇之別墅「金谷園」所建,這里山水相映成趣。畫峰大開大闔,清溪縈回,水聲潺潺,亭台樓榭,錯落有致,除了應有盡有的畫堂美景之外,言藩還特意令人修築了一個巨大的酒池以及四季如春的花園。園中更是挖湖開塘,常年注進干淨溫暖的泉水,以及從南海進貢的珍珠、瑪瑙、琥珀、犀角、象牙將這個金香玉坊裝點得金碧輝煌。即使是晚上,漂亮的宮燈將此照射得宛如白晝,見之者無不嘆為觀止!
言藩是個極愛享受的人,但是他並不如石崇般炫耀。所以他這個金香玉坊除了他自己和他寵愛的美姬外。也鮮少有人來過!
天子腳下,太過奢華享樂便會引人注目,稍有不慎就會成為那些文臣諫臣口誅筆筏的對象!
言藩再怎麼豪奢猖狂,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炫耀,以免授人以柄!
可是他卻請徐舒玄來到了這個地方!他到底想干什麼?
「大哥,不能去!」在徐舒玄收到這份請柬時,徐墨玄和南楚是一百個不願意他去,因為在他們海里都不約而成的浮現出了三個字——鴻門宴!
但徐舒玄還是來了。在走進這個金香玉坊里,他微有些不適應的眯了眯眼。太過于豪奢的景致有些令人刺目。兩名美姬嘻笑著,將他領進了注有溫泉池的花園,那里,言藩還是一身錦衣華裳,十分享受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數十名姬妾隨侍身後,鶯鶯燕燕,婉轉嬌嗲,听著格外酥骨!
當她們看到徐舒玄時,不禁聲音一滯,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羞愧之色。
「徐家一門俊秀,才情容止無與倫比,你們見到他會自慚形穢十分正常,都下去吧!」言藩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時,便讓圍在身邊的姬妾全部退了下去,「上次匆匆而別,未來得及請舒玄用膳,事後仍覺愧疚,今天雖然天色太晚,但我還是想擺一桌酒宴,與舒玄再次談玄論道,暢飲一番!」
他說著,已拍手叫來了兩名美姬,吩咐下去後,不多時,一桌珍饈美饌的華麗宴席便在他們面前鋪設開來,算起來,一共有八十盤菜肴,而且無一重復。
「知道我今天晚上為什麼要請你到這里來麼?」言藩忽然問,神色中有無法掩飾的失望與惆悵。
「知道。」徐舒玄平靜的回答,「上次你在櫻士館是里留下的那番話便是對我的試探吧?」
以他言藩的做事謹慎,沒有必要在他面前發那麼大的脾氣而且還吐露出了那樣重要的信息,除非,他是有意而為之。
言藩神情莫測的一笑,回道︰「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們之間也不必再拐彎抹角的說暗話,你知道我雖有曹孟德惜才之心,但絕對沒有海納百川的寬廣心胸。」
「如果我想讓你們徐家在京城的世家大族中消失,這對于我來說,也並不是太難的事情!」
「是,只要你買通一個皇上信任的方士,讓他通過祭天的儀式告訴皇帝,我徐家禍藏不臣之心,圖謀不軌,也許徐家就是下一個蔣家。」徐舒玄仍保持著淡若浮雲般的微笑,從容不迫的回道。
言藩看了徐舒玄一眼,頓時覺得有些心悸,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的心思,這個少年竟能洞察得如此清晰。
「那你為什麼還要幫助楊夫人那對母女,幫助楊家,與我作對?」言藩仿佛痛心疾首的反問。
徐舒玄笑了一笑,回答︰「我並未與東樓作對,東樓時刻觀注朝局,應該最能懂得審時度勢!」
好一句審時度勢!言藩心知肚明,徐舒玄這四個字的份量到底有多重!
楊家被錦衣衛帶進京城,便已是在天子的庇護之下,他們的生死已不再是他說了算!
而姚正方進了詔獄,嚴刑逼供之下,也不知會招出什麼來?
最可恨的是楊奕清那只老狐狸,一面假意給他透露消息要為楊繼盛翻案,一面卻暗中集結著朝中官員欲向皇帝彈駭他聚集海匪,雖部分奏折已被趙文華攔了下來,但難保這只老狐狸不會找準時機告到皇上那里去!
而最最可恨的是,他與倭寇來往的信函全部被芸娘那個賤人盜走,至今不知去向!
言藩的神情變幻不定。
徐舒玄繼續道︰「將楊世忠扯進宮女弒君一案中,證據不足,很難定罪,哪怕是屈打成招,這個案子也能有翻過來的一天!東樓何不在此刻撤手,還楊家一個清白,也許還來得及!」
撤手!還楊家清白!
言藩猛地醒神,眼神如電一般的看向徐舒玄︰「所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勸我放手,還楊家清白!」
「此案由你審理,證據全掌握在你的手中,還楊家一個清白對你來說也並非難事!東樓,我早說過,楊家百年聲譽,德隆望尊,雖不在朝,但也有威震四方之勢,如今楊家入京,連京城百姓都為之鳴不平,在府尹衙門為其申冤,你們父子二人為了對付一個楊奕清,得罪天下人,這筆賬本來就劃算!」
言藩怔了怔神,表情似笑非笑,最後他竟失聲大笑了起來︰「司馬昭殺嵇叔夜時,可曾想過,殺一嵇康失天下之心?」
徐舒玄的眼神一變。
「菜快涼了,不如先喝一杯酒暖暖身!」言藩忽然轉移話題,親自斟了一杯酒送到徐舒玄的面前。
杯是琉璃杯,酒是琥珀釀漿。
徐舒玄端起酒杯時,耳邊突地傳來「撲通」的一聲巨響,八角亭外的溫泉池中頓時掀起水花四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