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大概是自覺搞砸了吃飯的氣氛,她打哈哈,開玩笑似地問道︰「不然你幫我評評理好了,你說,我哪里不耐看?」
他頓了下,耐看的定義是什麼?看了三天不厭倦?十天不倦?還是一年、三年?這問題還真是有夠難回答。
「那就別一直盯著看不就好了?」最後,他竟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話。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沈曼曦一時半刻也楞住了,她本來還以為對方大概會馬馬虎虎地說什麼「還好啦」、「不會啊」、「應該不至于」之類像是安全牌的回答。
「難道你們沒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他很認真地分析了起來,「像是躺在草坪上聊天,坐在戲院里看電影、一起站在書店里翻書……這些不也都是兩個人可以一起做的事?」
她听了,拿著筷子,卻怔怔地沒有動作。
這大概是她听過最離奇的一種安慰吧……可反常的是,她心里非但沒有遭人落井下石的挫敗,反倒有股深深的失落感。
她忍不住憧憬著那樣的未來。
她想象,如果是和這個男人交往的話,或許他真的能夠帶領她走向全然不同的人生吧……
偏偏他就是不喜歡她,她甚至連他喜歡什麼樣的的女人都不得而知,只記得伊玫曾經提過他和前女友交往十年了,幾乎論及婚嫁,卻因為女友變心愛了別人而分手。
十年?她根本無法想象那是一段多麼扎實的情感,更遑論那道傷口會有多麼深、多麼痛。
他依然還愛著她嗎?
心不在焉地翻弄鍋里已經熟透的菜葉,有幾度她很想追問他——「你前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
當然最後她還是沒能問出口——
她害怕答案,她不願意在他的眼神里看見那絲依依不舍的哀傷。那是一種心疼他的情緒,同時也是可憐自己注定得不到他的心。
周六晚間,回老家的行李已經備妥,丁柏鑫設好了鬧鐘的時間,準備就寢,李湘羽卻在這個時候出現。
「你不是說你會先打電話來?」他不是真的想對她抱怨或是指控什麼,比較像是在提醒她「你忘了某個步驟」而已。
李湘羽睨了他一眼,不以為然。「有什麼關系?反正我想說如果你不在的話,我就把東西擺門口。一些日常用品總不會有人想偷吧?」
語畢,她幾乎是擠開了擋在門縫間的男人,擅自闖進了這個曾經屬于她卻又親手丟棄的地方。
然後她將懷抱里的紙箱直接扔到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他從那巨響里听出了重量。
「里面是什麼?」他帶上門,好奇的望了紙箱一眼。
「幾本程序的書、幾件衣服和牛仔褲、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延長線……唉,都是一些小東西。我不知道你哪些要留、哪些要丟,就干脆統統搬過來讓你自己處理了。」
她使用了「處理」這兩個字。
不知怎麼的,這個詞在此刻听來特別諷刺,似乎已經不是指處理兩個人的物品了,而是處理這段十年的感情。
若是問他心里痛不痛、難不難過?其實他答不出來,只覺得心里像是有棵大樹在颶風過後被連根拔起了,待風平浪靜之後,徒留個空洞。
無來由地,腦袋里浮現了沈曼曦的笑容。
他不禁想象,如果他讓那個女人進駐了他的內心,未來是否又會給自己留了另一個大窟窿?若是以理性分析,這樣的機率其實是很高的……
「你明天要回屏東?」李湘羽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
他回神,發現對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袋行李上。
「嗯。」
「開車下去嗎?還是……」
「今年搭高鐵回去,比較輕松點。」年年都在高速公路上塞了一整天,連續幾年下來,他塞怕了,也厭煩了。
「也是。」她微微笑了笑,明白他的意思。
然後彼此間的閑聊像是告了一個段落,他和李湘羽對視了幾秒,她卻似乎沒有即刻離去的意思。
「你還有東西沒拿嗎?」他忍不住探問。
「應該沒有。」
「那……」他心想不妙,這氣氛暗潮洶涌。
李湘羽一直都是理性的,卻仿佛在短短的兩個月里用盡了一輩子的任性。
她先是埋怨他為何不曾試著挽留,然後,不出幾日,她轉而抱怨他為何從來不曾懷疑過她的忠貞,接下來,開始莫名指控他根本沒愛過她,最後甚至質疑他是不是心里早就住了其他的女人。
簡直莫名其妙!
「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她的語氣意外顯得溫婉,「還是像以前一樣,天天加班、三餐亂吃嗎?」
他聳聳肩,沒有回答。
字字句句間的溫情,她似乎有意挑起什麼,可他卻不願隨之起舞。他不想深談,徑自蹲到紙箱前翻箱整理、故意裝忙。
他的冷漠令女人感到尷尬,他們曾經是最親密的伴侶,可如今男人卻連多看她一眼也不願意。
李湘羽知道她這一走,或許就是一輩子不相見了。
即使曾經是大學同窗,但她懂他的個性,他會寧可回避她而不願意參加同學會的邀約……
她想了想,找了個借口,道︰「我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消夜?」
丁柏鑫听了,低笑了聲,「我想你的未婚夫應該不希望你和前男友單獨去吃東西。」
「吃個消夜而已,我想他不會介意。」
「但我覺得不太舒服。」
李湘羽怔楞了下,霎時之間不太明白他指的是生理上的不適,還是情緒上的不舒坦?「你的意思是——」
女人正要問個明白,刺耳的手機鈴聲卻突然響起,像是在這凝滯而缺氧的空間里打破一扇窗。
這電話來得真是時候,他想。
「我先接個電話。」
他拿了手機往陽台外走,螢幕顯示的是一組從來沒見過的市區號碼。是推銷嗎?都已經晚上九點多了,若真是推銷的話,那這業務員未免也太努力了點。
「喂?」總之,他接起。
彼端沉默。
「……喂?」他再次試探性地喚了聲,「請問哪里找?」
「哦……我找丁柏鑫……先生……」
他幾乎是瞬間就辨認出這個嗓音。「沈曼曦?」
對方突然大笑出聲,瘋瘋顛顛的,「哈哈哈哈,你認得我的聲音耶,哈哈哈哈……好奇怪哦!」
丁柏鑫被取笑得一臉莫名,他皺了眉頭,這女人該不會是在跟他玩什麼整人游戲吧?「怎麼了嗎?」
「沒有啊,想听听你的聲音不行啊?」
為什麼這女人可以隨意說出這麼露骨的話?
不,這一定是在戲弄他。
「我正在忙,沒事我要掛電話了。」
「欸欸欸……等等,別掛嘛,」她急忙驚呼,「只是聊聊天也不行?」
那聲音里有著一絲絲的哀求,還有一點點的撒嬌。
丁柏鑫沉默了幾秒。「我說了,我正在忙。」
事實上,他說的是謊話,他一點兒也不忙,甚至偷偷慶幸她打了這通電話來解救他,只是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非要對她冷語相向。
听見對方安靜了一會兒,似乎真的被他凍著了,他稍稍感到內疚,畢竟她沒做錯什麼事,也沒說錯什麼話。
「咳,」想想,他虛咳了聲,語氣放軟了些,「要聊天的話,等會吧,我這里還有客人,必須——」
彼端卻突然傳來低微細弱的啜泣聲。
他楞住……那是哭聲嗎?他受了極大的震撼,怔楞在那兒久久。不會吧?他做了什麼事?他應該什麼都沒做吧?
「你在哭?」
「對啦!不行嗎?難道連哭都要經過你的允許嗎?」瞬間,啜泣轉為哭天搶地,她就這樣毫無收斂地大哭了起來。
丁柏鑫錯愕了,束手無策。
天哪,現在是什麼情形?前女友還叉腰站在客廳里不知到底想干麼,而電話的這一頭卻有另一個女人對他嚎啕大哭……
慢著,嚎啕大哭?這情境怎麼好像似曾相識。
「等等,你喝醉了?」
「沒有啊……嗝。」
嗯,很好,說沒有卻還打了酒嗝。
他想起了那組陌生的市區號碼,便問︰「你在家?」
「不是。」
「不是?!」該不會又醉倒在路邊了吧……
「沒有在家呀,我出來吃飯,順便喝了點酒……唉唷,我沒醉啦,才四、五杯而已,哪可能醉,對不對?呵呵呵呵……」
「……」保證是醉了,「那你的手機呢?你用店家的電話打?」
「手機?不知道耶,好像沒電……我等等再找看看……」
丁柏鑫閉上眼,捏捏眉間,手機沒電了居然還記得他的號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動還是該佩服……算了,那不是現在的重點。
「有人會載你回家嗎?」他追問。
「嗯?載我回家?」沈曼曦頓了幾秒,呵呵賊笑著,「你吃醋了嗎?嘿嘿嘿……我只有一個人哦,沒有別的男人啦。」
「誰在跟你說這個,我是說——」突然,他打住。
他干麼跟一個喝醉的人認真?他靜了靜,決定把他的問題再簡化一些,道︰「你今天跟誰去吃飯?伊玟嗎?」
「不是咧,她跟老公去看電影了。」
「那……是跟其他的朋友?」
「也沒有啊。」
「你自己一個人?」
「嗯哼。」
真要命,自己單獨去吃飯居然還膽敢喝個爛醉,這女人沒有任何一點危機意識嗎?
「你在哪家店?」希望她能清楚說出店名。
「干麼?你想來陪我吃嗎?」
「對,哪一家店?最好你不會報錯店名,省得我找不到路。」
「嗯……我想一下哦……」
居然還要想一下?他放棄了,決定試試另一個辦法,「你旁邊有沒有任何服務生?或是吧台調酒師之類的?」
「哦,有啊,怎麼了?」
「把電話拿給對方。」
「為什麼?」
「找人來听就對了。」
「好啦好啦,凶巴巴的……」
接著,他听見話筒被擱下的聲音,然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背景雜音。
他隱約听見人群的走動、銀叉與瓷盤的踫撞、女人的高聲談笑、椅腳與地面的磨擦……
丁柏鑫一直等不到任何人來接听,直到通話訊號自動切斷為止。
他楞住,瞪著話機幾秒,錯愕逐漸轉為憂心。
以她那樣的外貌應該很容易被搭訕吧?萬一男人見她喝醉了,會不會試圖佔她便宜、吃她豆腐?甚至更糟糕的,趁她不勝酒力,借口要帶她去什麼飯店旅館休息什麼的……
那不就是傳說中的撿尸嗎?
原本只是一丁點兒的擔憂,突然變成了山洪巨獸般的焦慮與煩躁。
他隨即反查了那組陌生的來電號碼,查出了那是一家在台北市里相當具有知名度的美式餐廳,他沒考慮太久,掉頭回到了客廳里,抓了外套、鑰匙準備出門。
李湘羽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到,忙問︰「你要去哪?」
「去處理一點事情。」
「又是工作嗎?」
他沒解釋,也覺得似乎再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只淡淡地交代了聲,「你要走的時候替我把門鎖上。」
然後他套上鞋子,很干脆地出門了,這次他連「再見」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