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觸及眼簾的是極長的朱紗帳,夢里雖好卻也只是曇花一現。我偏過頭去,孤偃早已不在。我一向睡得少,這次竟不知為何醒得這樣遲!
可娘立在外面,語氣中掩飾不住的歡悅,「娘娘您醒了,皇上特意囑咐過不要吵醒娘娘,說讓您多睡會兒呢。娘娘您不知道,皇上臨上朝前還特特看了娘娘幾眼呢!」
「我剛醒來你就在我耳邊聒噪,哪天找個小子將你嫁了去,索性讓你每日訓導夫君,說個夠!」
帳外一陣隱忍的笑聲,我看去,隱約幾個宮女立在外面。
我掀了紗帳,「誰在外面?」
可娘邊為我穿衣邊道︰「是皇上新賞的宮女呢,內務府一早就領了過來,說是專門伺候娘娘的。」
說話間,門外幾個宮女盈盈上前,齊聲道︰「奴婢見過娘娘,娘娘千歲吉祥!」
我見這幾個宮女裝束出眾,舉止不凡,便知不是一般的婢女,隨笑道︰「起來吧,都叫什麼?之前在哪里當差?」
為首一中等身材,皮膚白皙的宮女上前答道︰「回娘娘,奴婢碧萱,之前在養心殿伺候。」
我微一頷首,緊接一身竹青色深衣宮裝的道︰「回娘娘,奴婢夏蘭,亦在養心殿伺候。」
旁邊一著藕色深衣宮裝的道︰「回娘娘,奴婢香竹之前在延禧宮伺候,因手腳還算勤快,固被太後遣來服侍娘娘。」
我沒想到太後竟會派人過來,微微有些吃驚,不免對那個子最小的略有些好奇了。
「回娘娘,奴婢是內務府新選的宮女,之前哪兒也沒去過。」
我見她體態嬌小,言語間多有童趣,心里倒先存了幾分喜歡,只是不禁有些好奇。
「你幾歲了?」
「回娘娘,奴婢十三了!」
「這麼小,內務府怎會選你過來?」
「回娘娘,王公公說皇上要挑個能解悶的,奴婢就被選上了。」這小丫頭稚氣尚存,倒是一片天真爛漫。
我心下歡喜,不免多問了幾句,「為什麼你就被選中了呢?」
小丫頭有些洋洋自得,一口氣道︰「回娘娘,因為奴婢會說話!」
我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可娘也是撐不住「哧」一聲笑出聲來,旁邊立著的幾個更是憋得一臉通紅,很是辛苦!
這丫頭見狀似乎不以為怪,大有司空見慣之態。
我笑道︰「你說這兒的幾個誰不會說話?偏偏就你會說話麼?」
「回娘娘,王公公說奴婢說話與她們不一樣,娘娘听了保準會心花怒放、笑口常開!」
這小丫頭倒活潑靈俐,說話也是脆生生的,再加上那一股子的天真勁兒倒還真是討人喜歡。
「那你叫什麼名字?」
「回娘娘,奴婢沒有名字,因之前的姑姑放出宮了,王公公便讓我替了她,喚作雲娘。」
我「恩」了一聲,略一沉思,道︰「古人雲‘高岱自高元地勢,球琳非琢本天真。’我看你天真純潔,以後就叫球琳吧!」
「是,球琳謝過娘娘。」
我讓可娘一一打賞,輪到球琳時又多給了些樣式精巧的糕點,小姑娘果然歡天喜地。
一時碧萱、夏蘭、香竹、球琳伺候我用過早膳,便前往延禧宮謝恩。
延禧宮位于榮宮西北角,位置偏僻,環境清幽,因太後潛心理佛,三年前在我與孤偃大婚後便搬了過來,自此便不再參與後宮之事。
太後姜氏是位傳奇女子,傳聞是先皇打天下時攻打趙國所得。姜太後當時已是趙王的姬妾,破城之時,趙王正攜眾姬妾飲酒作樂,據說當時趙王懷中所抱的就是姜太後。
面對攻城大軍,趙王與眾姬妾早已魂飛魄散,唯有姜氏目光淡定,應對從容,一舉俘獲了先皇的心。
先皇坐擁天下後,姜氏隨被封為嬪,誕下孤偃後便被晉升為妃,後來先皇廣納美女,後宮風波不斷,姜氏一度失寵。
當時的皇後柳氏無才,听信讒言幾次置姜氏母子于死地,但都未能得逞,柳皇後死後先皇尚未及立新皇後便也駕崩了。
孤偃登基後,便尊生母姜氏為聖母皇太後。
父親曾稱姜太後巾幗不讓須眉,是我朝難得的一位奇女子。
我入宮後雖不常見太後,但姜太後對我卻甚為關心。當初珍妃設下圈套誣蔑我下藥打掉了她肚里的龍種,孤偃龍顏震怒,幾次欲廢我皆被姜太後攔下。
延禧宮外的株株梧桐已黃葉落索,生出一派寥落之景。
一陣秋風吹過,頓覺涼意甚濃,不禁打了個冷戰。
內監通傳過後,掌事的李公公親自迎駕,笑意濃濃道︰「太後還在理佛,娘娘恐怕白跑一趟。」
「太後理佛一向不喜人打擾,煩勞公公代傳即可,臣妾特來謝恩,願太後鳳體安康。」
「娘娘客氣,老奴遵命。」李公公是太後身邊的紅人,自姜太後入宮來便一直是李公公伺候,一路由打掃的小內監升至延禧宮掌宮執事太監。
李公公笑容可掬,鬢角間些許白發讓我一時想起了爹爹。
「李公公也有五十了吧,身體可還好?」
「回娘娘,老奴已五十有二了,謝娘娘掛念,身子骨兒還算硬朗。」
我微笑,「有勞公公代傳了。」
出了延禧宮,棄了鳳輦,沿著長長的宮牆走去。
紅牆黃瓦,宮闕重疊。我抬頭,高高的宮牆外,一方碧藍天空清澈如洗,偶有大雁飛過。我心中嘆息,此生怕是再無逃離宮闈之日了。
可娘察言觀色,笑道︰「娘娘,前面就是御花園了,娘娘逛逛園子解解悶可好?」
可娘今日穿了件月白平羅宮裝,發上簪的是我前年賞的白玉簪,雖是宮女裝扮,仍覺模樣可人。
想著她與月姑自小跟著我,同我入宮,如今只剩她留在身邊,心中只覺悲苦。
可娘性子直爽,處事果決機敏卻不如月姑周密謹慎,可惜月姑為了救我,作了我的替死鬼。
三年前我初入榮宮,深得太後恩寵,孤偃雖不喜我,無奈太後強勢,中宮之位仍不可動搖。
當時珍妃聖眷甚濃,後宮一時無人能比,盛寵下的珍妃並未恃寵而驕,處處與我示好,我則天真地以為她對我的敵意已消,多年姐妹情分失而復得,欣喜之下更是盡心修好,卻沒料到這一切竟是珍妃復仇掩飾的假象。
我親自傳見太醫開的保胎藥變成了墮胎藥,可笑的是這藥還是我親手端至珍妃面前,那一刻我真心希望她們母子平安,為那未出世的孩子縫制的小衣裳至今還鎖在中宮的衣箱里。
我沒料到珍妃如此恨我,那個曾與我花下結拜的溫婉女子,那個笑言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能與我嫁到一處,永不分離的好姐妹,生生地將我的心撕裂開來。
為了救我,月姑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地承擔了一切罪責,姜太後急于袒護我,處死了月姑,草草了結此事,我則交出了後宮之權,閉門思過,輕易不得出來。
我仰望天空,雖已近深秋,但那日光仍還是有些烈,我倔強地望著,眼角直被刺得留下淚來。
一陣濃郁的脂粉香襲來,緊接著是珠環叮當之聲。
「臣妾虞美人參見皇後娘娘。」
這聲音似曾相識,我整理情緒,轉身來看,竟是中秋夜宴上東陵候獻給孤偃的西域女子。
看她一身宮嬪裝扮,心下便已明白,到底還是入了宮。
「起來吧,宮中生活可還適應嗎?」。
「謝娘娘關心,榮宮雖不及西域草原廣袤,但瑤台玉殿,畫棟雕梁還是別有風情。」
我微微一笑,如此明目張膽地貶低我大榮,這虞美人倒是膽子不小。
我無心逗留,正欲原路返回,卻听虞美人道︰「娘娘那日跳的凌波仙舞真是讓人佩服,不知這舞是何人所編,臣妾很想領教一二。」
有那麼一刻,我思緒飄遠,但迎上虞美人那雙深眸過後,我還是謹慎道︰「這個本宮也很想知道,下次見了宮中的樂師本宮可以替你問問。」
「臣妾謝過娘娘,但臣妾之前詢問過宮里的樂師,他們都說娘娘的舞並非宮中所編,想必是娘娘所創,還請娘娘賜教。」虞美人咄咄逼人,那雙有著異族特征的雙目此刻裝滿了敵意,其間似乎還有些不屑。
我不動聲色,靜靜地瞧著虞美人,溫言道︰「不知美人的家鄉在哪里?」
虞美人一時有些不解,隨道︰「西域樓蘭。」
我淺笑,「那美人的名氣可真是不小,隔著萬水千山竟也能名聲在外,倒是該讓本宮佩服了。」
虞美人聞言臉色微變,足足看了我一眼,才道︰「娘娘過獎,臣妾遠不及娘娘。」
我微笑無語,自顧前行,虞美人卻自身後道︰「臣妾剛從太後宮中出來,臣妾萬沒想到大榮太後竟如此美艷動人,大榮後宮果真美人如雲。」
我腳步未停,直走了一盞茶功夫才注意到竟已身處御花園中了。
虞美人的話卻猶覺在耳,她是想告訴我今日太後是故意對我閉而不見,可她為何要告訴我這個呢?
「娘娘,您是在想剛才虞美人的話麼?」可娘在旁輕聲道。
「你怎麼看?」
「奴婢也覺奇怪,她一外藩女子太後竟也會召見,太後可是常年理佛,輕易不肯見人的。她當著娘娘的面故意說出來,怕是在向娘娘炫耀呢!」
我輕提裙裾,抬腳進了園中的落霞亭。
此時園中百花盡敗,唯有株株甘菊開得正艷,或黃、或白、或粉、或赤,或白鷗逐波,或殘雪驚鴻,或玉龍吐珠,或香山雛鳳,真是「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我邊賞菊邊道︰「今後怕是再不能依靠太後了。」
可娘哽咽道︰「這下咱們的日子更難過了,奴婢們還好,只是委屈了娘娘。」
我折一枝菊在手,仔細把玩,每個花瓣里面皆是鮮艷的絳紅色,外面卻又是截然不同的白色,紅白相映,越發顯得紅得更艷,白的更潔。這株「胭脂點雪」既有花的嫵媚又有雪的皓潔,艷而不驕,媚而不妖,不愧為花之隱者也。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後宮之中從來都不適合隱逸者的,看來是我錯了,竟妄想仿效陶氏,可笑至及。
既然不能逃出這皇宮,那就得好好在這兒活下去。
注釋︰「高岱自高元地勢,球琳非琢本天真。」出自宋代詩人李流謙《送魏德源守普慈二首》。原詩︰一毫不露見全身,德覘徵符捷若神。高岱自高元地勢,球琳非琢本天真。出山聊作無心潤,著物應名有腳春。喚作使君猶未解,豈知游戲兩朱輪。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出入黃巢的《不第後賦菊詩》。原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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