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小玉爬進馬車,回身確認那些軍漢都在遠處的火堆那邊吃飯閑聊,沒人走近這邊後,才小心拉好簾子,跪坐過來說道︰「嬤嬤,我剛才在溪邊洗衣,看到那個將軍跟那個女人走在一起,還手牽手呢。」
「真是不要臉!扁天化日之下竟敢、竟敢——」李嬤嬤咬牙恨聲道。
林嬤嬤拍了拍李嬤嬤的手,看向自家姑娘,低聲問道︰「我的好姑娘,你現在究竟是怎麼想的?」
周宜琳原本一直面無表情地低頭縫補著一件中衣的袖口,將那磨破了的地方仔細修補好,並繡上幾朵與服色相近的小花,將打了補丁的地方遮掩得完好。
以剪子剪掉線頭之後,拿過兩只袖子比較著,確定兩邊都修補得很一致,花朵也毫無差異之後,才算結束工作,這才緩緩抬起頭,看了下那三張巴巴看著她的臉。
「雖然大將軍有意將我許配給那位秦將軍,但我其實並不樂意。而這幾天下來,你們心底也是不願意的,對吧?」
「當然不願意!那軍漢根本配不上姑娘!再說了,他竟然還有未婚妻了!這簡直、簡直是侮辱人!要是老爺太太還在,哪容得大將軍將你胡亂配人!」林嬤嬤嘆氣地拉住氣得直槌胸口的李嬤嬤,看向自家姑娘。
「其實他那未婚妻壓根不是個事兒。如果姑娘願意,下嫁那將軍定然是沒問題的。但……老奴想著,帝京或許沒有大齡未娶的世家子弟,但類似秦將軍這樣身分地位的人難道還會少嗎!就算非要下嫁有前途的軍漢,倒也不是非要這個已經有未婚妻的秦將軍。」
「可不是嗎!軍漢都長得粗鄙不文,嫁誰不是嫁,至少不能嫁個心底有別人的!」
嫁軍漢這個話題實在太糟心,誰都不想多提,每說一次都是虐心爆肺的過程。
丫鬟小玉見姑娘與嬤嬤們都久久不說話,于是小聲地說著自己的想法︰「其實、其實有未婚妻也沒啥的啊,那個叫錢香福的,哪兒都比不上我們姑娘,連小指頭都比不了——」如果姑娘願意的話,拿下那個將軍定然不是難事啊。
不過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嬤嬤暴躁地打斷︰
「那個魯男子有什麼值得我們姑娘去爭搶的?就算他沒有亂七八糟的未婚妻,姑娘也不一定願意下嫁!如今變成兩女爭一男的局面,真以為自己貌如潘安、才比子建,能令天下女子都恨不得下嫁的香餑餑嗎?!」
「好了,都別說氣話了。」周宜琳淡淡說道。見三人都安靜下來,才又接著道︰「說再多氣話,也改變不了我們因為寄人籬下而不得不低頭的事實。」
「姑娘……」林嬤嬤忍著眼淚低叫了聲,卻也想不出能說些什麼有用的。
「你們還看不明白嗎?那秦將軍眼里只有他那個未婚妻,他是不想娶我的。」
「可是大將軍明明說了——」
「大將軍確實想將我許配給他,但信中也說了,要我們在路上多處處。想來大將軍早就知道這個秦將軍是有未婚妻的,並且相當上心,才會要我在路上做些什麼,最好能將秦將軍的心給攏過來。」
「大將軍這是什麼意思?」李嬤嬤撫著心口問。
周宜琳笑得有些嘲諷。「還能是什麼意思?看中他的能力,看好他的前程,決定拉他一把,將來好做朝廷以及戰場的臂助。本來就是再親近不過的嫡系,如果能再親上加親,讓下一輩子弟血濃于水,這樣的關系就固若金湯,無可撼動了。據聞大將軍最是愛才,想必是認為那個錢家姑娘配不上秦將軍日後會有的身分地位,才會想方設法要讓秦將軍另娶。」
以聯姻的方式牢固合作關系使之再不可分割,這種事多了去了,說起來也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地方。但因為事關周宜琳,所以她們自然會忿忿不平。好好的一個德才兼備、品性無可挑剔的高門小姐,竟然就只有這樣微小的價值嗎?就只堪配一個粗魯不文的漢子,而不能有更好的選擇嗎?
「大將軍如此行事也太過分了!竟然完全不顧念姑娘。如果秦將軍不肯娶姑娘,又或者打定主意將姑娘壓成平妻或小妾什麼的,那我們該如何自處?我們可不能眼睜睜看姑娘被這樣羞辱!」李嬤嬤嚴聲道。
「你以為這件事由得了我們作主嗎?」林嬤嬤閉了閉眼,語氣發虛道︰「看得出來,秦將軍比咱姑娘更受大將軍重視。或許,要是秦將軍死活看不上姑娘,回帝京之後,還有好幾個閨秀給他備著挑呢。你也別一勁兒挑剔秦將軍了,我們應該要想想,若是姑娘在秦將軍這兒沒著落,日後到了帝京,會不會有更糟蹋人的對象等著……」
身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家族孤女,沒長輩護持,沒家財傍身,注定會活得很艱難。唯一還能被家族看在眼中的,不過是婚配上的價值罷了。
現在她們都看不上秦勉,但若是錯過了這個被大將軍看重的軍漢,可能之後給她配的對象,將是一個不如一個的差到無極限。
秦勉就算滿身都是被她們看不上的缺點,但這三天來,從他的言行舉止上,是看得出大概品性的——他對唯一的族叔與未婚妻的祖母極之孝順;對下屬親如兄弟,完全同吃同睡,完全看不出上下之分,還有……他對他那自幼訂親的未婚妻極好,非常好,雖然從來不曾在眾人面前做出什麼親密動作,但周宜琳看得出來,他每次朝未婚妻望去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好像在看著獨一無二的美人似,竟是帶著一股痴迷傻樣,明明就只是個灰撲撲髒兮兮的無鹽女!蓬頭垢面不說,身上穿的那衣褲,簡直是拿所有破布拼起來似的慘不忍睹。
錢香福全身上下就寫著四個字——貧窮窘迫。
而秦勉好似沒看見這些似,雖然滿眼都是錢香福,卻竟然從沒想過給她一點象樣的衣物首飾穿戴。這到底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還是秦勉這個很有前途的將軍其實也是個家徒四壁的窮漢?並沒有因為打仗而致富?
周宜琳覺得她看不透這兩人,愈看不透就愈好奇,于是這幾天雖然都躲在馬車里,但有機會時,她都會透過門簾遙望著那對未婚夫妻,眼中堆聚著更多的不解。
「姑娘,你心中有主意了嗎?」林嬤嬤輕聲問著正靜靜從車窗掀起一角朝外看的姑娘。
車窗外,那對牽手走回來的男女,在十步外自然分開雙手,不過兩人的表情仍然滿是輕松,似乎正聊著什麼有趣的話題,氣氛和諧極了。
女子一只手上拿著一束有著許多顏色的小花——是他為她摘的吧,周宜琳想。
一個女子收到男子送的花,是怎樣的感覺?周宜琳無法想象,並在心口極力按捺下那股蠢蠢欲動的羨慕。
然後,她看到那女子張□吃下一朵花,像在嘗什麼美味似,嚼著嚼著,就吞下了,然後再吃一朵……
周宜琳看直了眼,想到一旁還坐著嬤嬤她們,為防失態,她輕輕將一只手抵在下巴處,就怕不小心下巴掉了。
她還沒來得及去想收到花的女子該怎麼好好珍惜這些花,讓花更恆久,比如做成花箋或什麼別的,眼前就被教了新招——吃掉;藏在肚子里,永遠同在。
「姑娘?」
周宜琳終于收回目光,看向兩個嬤嬤道︰
「我想先找錢姑娘談談,過後再作打算。」
這絕對不是她希望的「談談」方式!
周宜琳呆呆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想著,一會兒應該會下雨吧?然後,她就該被雨淋了。
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比起此刻全身痛到麻木的慘況,只是淋點雨又算得上什麼?當然,這雨,大概會大了點,或許還夾著閃電打雷什麼的一同熱鬧。春雷春雨的,不叫得響些,怎麼把土里沉睡一冬的蟄給驚得破土而出?
「春雨一滴滑如油啊……」
一旁突然發出的聲音,將周宜琳漫天亂散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她咬牙忍痛,微微側過臉,看著坐在一旁的錢香福。
此刻的錢香福也一樣狼狽,但因為她向來就是蓬頭垢面的模樣,以致于,當兩人一同滾落到這片山坡下時,周宜琳看起來就特別淒慘可憐,而錢香福卻像是半點事也沒有——反正她本來就髒兮兮的,就算在土里滾過一圈,也不會有更髒了的樣子。
再說身上的傷勢吧,感覺上,比起她一身磕踫出來的各種疼痛,也許錢香福連塊油皮也沒擦破呢!這或許是皮糙肉粗的好處吧。
可是,她有必要因為自己的細皮女敕肉而自卑嗎?有必要因為錢香福皮糙肉粗不容易受傷而嫉妒嗎?
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但周宜琳拒絕去深想那是怎樣的情緒,直接拋到腦後再不理會。
「你識字?」周宜琳輕聲問。
錢香福正忙著手上的活計,听到她問話,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表示她確實識字。「你是耕讀人家出身?」
錢香福偏頭想了下,回道︰「大概不是。」
這個回答讓周宜琳有些疑惑,但也不好深問。再說了,她現在渾身都痛,也沒太多心力去打探些什麼。
「快要下雨了,你會想到『春雨一滴滑如油』,我卻是想到了別的詩……」
「是解縉的那首《春雨》嗎?」
「當然不。那首可一點也不優雅,淑女不愛讀也不願記。」周宜琳才說完,天空又響起幾聲沉沉的悶雷聲,一陣風過,把她全身寒毛都吹得立了起來,恨不得立馬找個可遮蔭的地方避避即將到來的大雨,可惜她依然只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看著錢香福忙活,又接著道︰「如果我現在還待在馬車里,或者在有片瓦遮身的地方,我大概會吟著『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這樣不知民間疾苦的詩吧。」
錢香福點點頭,同意道︰「樂器若是受潮了,確實是沒辦法彈奏出正常音色沒錯。」所以說,每年春雨過後,她都得從密室里辛辛苦苦把那些嬌貴的樂器,一大堆書畫,給想辦法除潮,或曬或烘,還得除蟲什麼的,都快把她的腰給累折了,可是還是年年都得忙活,不敢有所偷懶。
沒料到錢香福竟是這樣的反應,周宜琳看著她的臉,確定她這話並沒有帶著嘲諷的意思,而是真的這樣想時,有些驚訝地道︰「你真是……挺奇怪的。」
「在我看來,你也滿怪的。」所以,彼此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