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讀人家」四個亮燦燦紅色大字,瓖嵌在烏沉沉的黑底大框里,遠遠望上去,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感油然而生,讓人不由得從心底里產生出敬畏和懼怕。並不是懼怕這四個字,而是這幾個字代表了一種尋常人家難以企及的文化和權柄的象征。
朱字黑底大木匾高高懸在雙扇烏木朱門正面,匾額下面是一對肥碩的黃銅獅子頭,造型猙獰的獅子咧著巨大的嘴巴,眼眶狠狠齜咧,一根拇指粗的鐵環從虱子嘴巴里吐出,看外形是獅子的舌頭,其實真正的作用是門環。
朱紅色門檻足足有一尺高,雙扇大門緊緊關閉,只有旁邊一個角門開著,下雪天,幾個下人躲在門房里偷懶,打牌消閑。
門首左右兩個巨大的石獅子虎視眈眈地蹲在那里,不遠處是上馬石,再往前走立著一根高高的石頭樁子,那是拴馬樁,條形青石的最頂端蹲著一只模樣∼滑稽的猴子,那是馬上封侯的寓意,是靈州府大戶人家最喜歡采用的造型。
亂紛紛的雪花中,忽然一張小小的臉兒從拴馬樁後面探了出來,這是個孩子,也就八九歲年紀,頭發亂蓬蓬的,隨便扎了一個沖天小辮兒,一件薄薄的舊棉襖裹著單瘦的身子,冷得他索索直抖。但是他顧不得自己的冷,伸手好奇地撫模著青石樁的身子,一邊撫模一邊仰頭瞅上頭,臉上顯出敬仰好奇的神色。
「啞郎,不許你淘氣,柳老爺家的東西可不敢隨便亂模,萬一叫人家看到,一頓亂棍打過來,我們會連累你姐姐的。」
一個中年婦女彎著腰跑過來拉兒子的手,偏偏啞郎不听,他甩開母親的手,圍著拴馬樁左瞧瞧右看看,模了又模,雙手抱住了試一試,無比羨慕地仰頭望著柱子高處那個咧著嘴巴傻笑的猴子。
一個灰色布衫的男子低頭湊近角門,探頭探腦往里看,一邊看一邊憂心忡忡地搓著自己的手,想踏上前一步,又猶豫著不敢,進退不定,十分為難。
忽然一個胖子瞧見了,啪一聲丟了手里僅剩的幾張牌,他手氣不好,連連輸牌,干脆乘機撒手不耍了,「哎哎哎,你誰呀?干什麼干什麼?這是哪里不知道嗎?是大名鼎鼎的柳老爺家!要飯的是吧,快走吧走吧,少來擾亂,也不看看這是你可以來的地方嗎?弄髒了大門還得大爺我再掃一遍呢。」
灰衫男子唯唯諾諾趕忙退開,不過他又猶猶豫豫湊上來,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問︰「大爺,我是你們府上小女乃女乃的家人,自從她進了柳府做童養媳,一走就是兩月,孩子他娘惦記得很,明兒我們就要離開靈州府去外面尋活路去了,臨走特地來瞧瞧孩子,見個面兒。也能放心。想請大爺給行個方便,問一下我們能不能見女兒一面?」
門口被稱作大爺的下人,翻了翻白眼,這鄉巴佬看著穿得破破爛爛,一臉饑色,說話倒是清楚明白,比一般的莊戶漢子順暢一點。
但是,順暢也沒用,誰叫大爺我今兒心情不好呢,連連輸,一個月的月例輸掉了三分之一,回家怎麼跟母老虎一般的娘子交待。
「去去去,來柳府攀親相認的鄉里人多了去了,誰知道你哪家的?拜見我們老爺太太?名帖拿來!沒有名帖?對不起,我們柳府,往來無白丁,不和那些阿貓阿狗無名無姓的下賤野民打交道。」
灰衫男子低頭戰戰兢兢听著,目光偷偷掃視,看到眼前胖乎乎的身子上的綢布衣衫在雪光下閃著涼涼的光澤,心里淒苦,又不敢說硬話來得罪,只能繼續苦著臉懇求。
柳大太太送走了謝玉林,心情不錯,輕輕喚一聲蘭梅。
那個高個子大丫環早就從耳房里出來,輕快靈巧地出現在眼前,垂手而立,听候吩咐。
柳大太太揭開博山爐蓋子,正在用一對細長的雕花拔子輕輕撥弄著爐里的香灰,她不轉臉看丫環,只是沉吟著慢騰騰說道︰「叫人去角院看看吧,估計還在昏迷,萬一真死了呢,老爺回來還不好交待……這個映姐兒也真是不懂事,教訓教訓也就算了,動手就沒個輕重。」
她的口氣淡淡的,丫環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應答,只能靜靜聆听著。
果然,大太太還在繼續沉吟,把香灰扒拉出來,裝在一個小巧的銀匣子里,用指尖捻著匣子,吹了吹,綠泥香就是特別,連焚燒後的香灰也散發著一股特別的味道。
柳大太太放下銀匣,在銅盆里輕輕淨手,蘭梅不敢上去伺候,大太太脾氣怪,尤其她遇事舉棋不定的時候,最喜歡親自動手干一些活兒,這時候你要是打擾了她,一般不會有好果子吃。
四十歲的女人,一雙玉手保養得十分成功,肌膚細女敕滑膩,縴縴十指,像一根一根剝淨皮兒的白蔥,兩段粉白的皓腕上,左邊戴一個綠玉鐲,右腕上什麼都不戴,簡簡單單,卻給人樸素又高雅的美感。
玫瑰花瓣水里兌了蜂蜜,加了特制的潤膚膏液,一雙玉手浸在水里,清凌凌,白生生。
門簾輕輕一動,一個中年僕婦步子輕快地邁進,一直湊到柳大太太耳邊,輕輕說一句︰「謝先生走了。」
柳大太太瞬間已經從失神狀態里醒悟過來,「沒說什麼吧?」
「沒有。」
僕婦顯得很精明,那微胖的體態在九紫綢衫的遮掩下顯得十分豐韻,一個大大的發髻簡簡單單盤在腦後,一把彩銀簪子橫貫了腦後,將那個又肥又大的發髻固定不動。鬢角一枚發釵上垂下一串細碎的穗子,在額前輕輕擺動,摩擦著一個飽滿明亮的前額。
謝玉林輕輕拎著自己衣衫的下擺,他今天不知道怎麼了,也許是這雪一直落個不停,腳底板沾了雪,他走路不穩,總感覺這件衣衫的下擺有點長,時不時就會踩到腳底板。
轉過照壁的時候,他忽然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倒。相送的管家一把攙住了他,「謝先生當心啊,雪天路滑,大太太還特意囑咐我們伺候的時候要分外當心呢。」
管家健談,邊說邊笑呵呵的。
那些剛才還斗牌的下人們聞聲早就散了攤子,這會兒一個個正襟危坐,一副盡心盡責守著崗位的樣子。
「哎,那鬧事的窮棒子呢?」一個瘦子悄悄問胖子。
胖子嘴一咧︰「轟走了,窮爛貨,也不撒泡尿……」
謝先生已邁出門檻,回頭輕輕施禮,早有一輛小小的馬車候在右側石板道上,謝先生拎起衣角準備上車。
呼一聲風響,一個身影忽然從幾棵樹後竄出來,一把抱住了謝先生左腿,身子出溜在地上,竟然是跪在了那里,一個勁兒磕頭,嘴里戰戰兢兢喊著︰「求求你了柳老爺,柳老爺您就可憐可憐我們吧,讓我們見見啞姑一面,她還那麼小,不懂事,又不會說話,我怕她伺候不好小少爺,她要是犯了錯你們就打,就罵,不要舍不得,就是打死了我們也不敢有怨言,但是求求您讓我們見上一面吧,見過了我們就走,從此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這頭可真是磕得結實,在剛剛掃過又落下的雪地上磕得咚咚響。
「干什麼?干什麼?」
管家和門房的下人們頓時擁過來,七手八腳拉扯抱腿磕頭的男子,場面像有人攔路搶劫一樣亂。
倒是這謝玉林很快就鎮靜下來,他扶起來人,說︰「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來求醫?我去出診就是了,不用磕頭。」
灰衫男子一臉灰土,歡喜期盼的眼神頓時渙散,滿是失望,「您不是柳家老爺?我要見的是柳家老爺啊。」
管家仔細一看這面色菜綠的男子忽然醒悟,一把拉過謝先生,使勁地陪著笑臉,「誤會誤會了,謝先生這事兒說起來有點長,前些日子我家少爺不是娶了房童養媳嗎,就是昨天請先生看過的那個昏迷的女子。這是她的家人,估計是听到姑娘要死了,趕過來看究竟呢。」
謝玉林回頭,幾個膀大腰圓的門房已經夾住灰衫男子,像一群凶狠的老鷹架起一只瘦弱不堪的小雞,將他狠狠地甩出去,好幾張嘴高高低低地罵著叫他滾。
謝玉林搖搖頭,事不關己,他彎腰上車。
那男子被丟在地上摔懵了,好半天爬不起來,忽然從拴馬樁後面跑出一個孩子,上去抱住男子將他從地上往起來拖拽,嘴里嗚嗚地哭叫著什麼,身後一個婦人跌跌撞撞跟過來,嘴里的哭喊一串一串往出沖。
「我就說了我們根本就見不著嘛,你倒是不信,人家是大戶人家,高門大戶,我們是什麼?貓狗都不如的窮苦人,當初就不該把丫頭賣給柳家,你偏偏不听我的勸,現在可好了,這一送進去就死活都見不上了,你我這一出門去要飯,誰知道會餓死在哪個外鄉,那時候我們跟啞姑可就是一輩子都見不上了……」
馬車起動,路滑,車夫將車趕得很慢,謝玉林從掛起的簾子里望著外面,那女人的哭訴一字不落听進耳里,忽然他眉頭一皺,重新跳下車來,「劉管家,你看這事兒——」
劉管家知道謝先生是柳府的出診醫生,多年來柳家大大小小的病癥都是他一個人看護著,他在老爺太太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一般外人可以比擬的。
劉管家靈機一動,笑呵呵抱拳︰「謝先生放心,我這就去請示大太太,骨肉親情,不管是帝王將相還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樣的,謝先生醫者仁心,不忍心見到人間愁苦事情,這件事我會安排圓滿的,先生放心就是。」
謝玉林和劉管家打交道不是一日兩日,听他口氣知道不是敷衍,既然這麼說,自會盡力周旋,便含笑抱一抱拳,再次上車離去。
劉管家目送馬車遠去,一直笑呵呵的臉上笑容驟然僵硬下來,他輕輕罵了句「多管閑事——」不過還是沖胖子門衛擺擺手,「放心,叫田掌櫃起來說話——」
柳大太太的居室里,中年僕婦看著大太太泡手,她終于忍不住打破了寂靜。
「那,大太太,九姨太太那里……」
欲言又止。
其實她們主僕都明白這欲言又止是有意的,其中蘊含了什麼意味她們各自心知肚明。
柳大太太細細地不厭其煩地模索著自己的手指,就像在模索一個剛出生嬰兒那嬌女敕的肌膚。
桌子上一個簡易沙漏里,細碎的沙粒在一刻不停地下漏著。
「一切照舊吧,她想吃什麼就叫小廚房做,就要臨盆的人了,懷胎十月確實辛苦,不要讓她覺得有一點點委屈。」
僕婦無聲地點頭。
「還有,接生婆該準備著了。」
僕婦還是點頭,居然一句都不多說。
「還是請王劉氏吧,老人兒了,經驗多,再穩妥不過。」
僕婦又淡淡地點了一下頭。
蘭梅呆呆站著。她是柳大太太眼前最得臉的丫環,多年來跟著太太近身伺候,也算是府里最尊貴體面的下人了,可是這一刻,她怎麼覺得那麼別扭難受呢,她感覺自己竟然听不明白太太和這個僕婦在說什麼。其實她們說的話她一字不落全听到了,太太沒叫她退下,她就留在這里。但是她分明覺得,此刻,三個人中,她感覺自己是游離在她們兩人之外的,她們之間的對話,除了表面意思之外,好像還有另外一層更深的意義,可惜她看不透,听不懂,無法進入那個世界。
或者,是自己多心了?
僕婦轉身走了。
蘭梅還在愣怔中,「你去瞧一瞧吧,看著不行就叫李媽安排人出去跑一趟,把田家的人請來,好歹是人家親生的女兒,臨死叫他們見上一面。」
蘭梅好像剛從一個睡夢里醒來,帶著一點點殘夢沒有完全醒來的糊涂,急匆匆邁出門,差點一頭撞上正快步趕來的李媽。
「大太太,田家來人了,老兩口哭哭啼啼嚷著要見啞姑,說女兒嫁進來兩月了,十分想念。」
李媽說話高嗓門,和走路一樣干脆利落,一看就是個利索人。
「哦?這麼巧?田家……是不是哪里听到了什麼?」
柳大太太說著把手從水盆里撈起,清亮的水滴從細女敕的指縫里滑落。
李媽搖搖頭︰「依老身看來不會,田家是什麼人家,小門小戶的佃農,窮酸得穿不起一條沒補丁的褲子,老身看十有八九是賣女兒的錢花完了,又來打秋風了。這樣的人家一開始就不能給他們好臉色!」
「李媽——」
大太太打斷了她。
「去把人請進來,我要見見親家。」
柳大太太的聲音听不出一絲情緒。
李媽嚇了一跳,不過她硬生生把就要蹦出嘴的話吞咽了下去,畢竟是大太太面前多年做事兒的老人,有時候有些事,問多了反倒不好。
李媽匆匆去前院傳人。
蘭梅頂著一頭亂紛紛的雪沫子一路小跑沖進了角院的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