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第二進院子的左邊,一排溜是姨太太們的住所,分成一個一個的獨立小院兒,里面分別住著柳丁茂所有的姨太太們。
柳丁茂是讀書人出身,平時熱衷附庸風雅,他給這些小院題了名字,寫在扇形的門牌上,瓖嵌在各自門口的磚牆上。
第一個小院叫沐風居,本來是大姨太的住所,只是大姨太死得早,這房子一直空著,去年老爺納了第九房姨太太,他對這個最小的姨太太十分疼愛,就讓她住進空了多年的沐風居。
沐風居自從九姨太太懷孕後受到的寵愛一天比一天多,來來往往看望走動的人也就跟著多,這里變得一天比一天熱鬧。
傍晚時候的沐風居里擠滿了女人,除了沐風居四五個粗使的婆子,兩個近身伺候的大丫環,四個在外間干活兒的小丫環,現在又多了幾個接生婆子,其中最顯眼的是王巧手那張鞋底子一樣板著的麻臉。她矮個頭,胖墩墩,生得一雙小腳小手,據說她之所以能在靈州府地面上眾多的穩婆當中名氣很大,就是因為她那雙靈巧的小手。
雕花木床上,層層床幔低垂,燈光下一個身子伏在被窩里,一聲高過一聲地申吟著。
那就是即將臨盆的九姨太太,柳李氏,李萬嬌。
「蘭香,謝大夫還沒來嗎?你再去前門看看,劉管家是不是打發人催去了?」
李氏忍著疼痛,抬頭催自己的丫環。
一個伶俐的大丫環剛從外面進來,聞言皺著眉頭,看看滿屋子的外人,有些猶豫,李氏看出她的顧慮,頓時火氣直冒︰「究竟怎麼了你快說呀,火燒眉毛了你還支支吾吾什麼?」
蘭香跺著腳,「回主子的話,請是去請了,只是我听說請的不是謝大夫,是濟仁堂新來的金大夫。劉管家說是大太太的主意,外間都傳說這個金大夫醫術好,擅長婦產一科,所以大太太……」
到了後面她不敢多說,語聲越來越小。
李氏氣得用拳頭咚咚咚捶床頭,一不小心被木頭磕疼了骨頭,咬著牙翻起身,顧不得自己肚子疼,抽著氣眼淚汪汪地看地下的幾個人。
地下坐的站的,都是柳老爺的姨太太們,除了早死的大姨太,難產死掉的五姨太,和九姨太太一向不睦的七姨太,其余的姐妹們都來了,她們的伺候下人也跟來幾個,只是不敢進屋,擠在門口嘀嘀咕咕低聲說著話兒。
別人都還罷了,四姨太性子豪爽,一向快人快語,她咳嗽一聲,把一抹冷笑咳了出來︰「金大夫?我們怎麼從來都沒听說過?我們一向看病請的是懷仁堂的謝玉林,府里上上下下的都和謝先生早成了熟人兒,誰都知道謝先生也早把我們當自己的親人一樣盡心盡力呢,這貿然換了大夫,又是個不知底細的,妹妹你放心,我們看著還不放心呢,再說你自打有孕後都是謝先生在把脈保胎,這臨了臨了,猛不丁地換了人,叫誰都手忙腳亂啊。」
是啊,是啊,三姨太六姨太八姨太一起點頭。
八姨太太耳朵上戴了一對兒珊瑚墜的耳環,人一動,那墜子就在細長細膩的女敕白脖頸里顫顫地抖,她的嗓音就跟那上好的珊瑚墜一樣女敕女敕的翠翠的,嬌女敕得透著水分,「哎呦呦,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過鬼門關,我說妹妹你可是千萬大意不得啊,我們命苦,一個個不是難產就是小產,就盼著妹妹你給老爺添一個健健康康的兒子呢。」
李氏不理四姨太和八姨太,獨獨把目光投向三姨太。
三姨太生一張粉白臉,小眼楮,尖眉毛,她很多時候都緊緊蹙著眉,好像全世界都欠著她八吊錢。眼角眉梢掛著細細的皺紋,一看就是個被生活的苦水長期浸泡的女人。
三姨太性格內向,心性沉穩,關鍵時刻要比一般女人頂事。
果然她找一把椅子坐下,慢吞吞望著九姨太那尖得揣了大西瓜一樣的肚子,「我們柳家雖然是大戶人家,錦衣玉食,在外人眼里過的是好日子,吃香喝辣的,衣食不缺,其實這日子怎麼樣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單單就拿這子女來說吧,你們都知道,府里一直養不活男子,我自己呢折了兩個男胎,四妹妹的三個兒子都沒活,五妹妹肚子里究竟是男是女沒生下來就一尸兩命都死了,八妹妹你呢,更是連連三胎都是男胎,可惜一個都沒保住。要不是大姨太用自己的命換下了萬哥兒一命,今天老爺可就是膝下連個傻兒子都沒有了。」
她語聲遲緩,沉重,說得一屋子的人都听呆了。其實這樣的事情,在場的誰會不知道呢,又不是什麼秘密,也瞞不住的。但是三姨太一字一頓說出來,听得這里的每個人都在冒冷汗。
李氏的臉色一時間白透了。
她伸手撕扯著床頭的帷幔,沖蘭香吼︰「去告訴大太太,我不要換大夫,就要謝玉林,不請謝玉林這孩子我就不生,我等老爺回來再生!」
這句話吼出來,她已經挺著大肚子沖到桌子邊一通亂掃,茶杯茶壺花瓶乒乒乓乓驚叫著滾落一地。
蘭香跌跌撞撞去了。
蘭香前腳剛走出陳氏房間,柳媽頂著一頭雪走了進來。她一進來蘭梅就輕輕走到門口。柳媽腳步輕,進屋也不需要人通報,她總是像影子一樣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好像她在這柳府不擔任什麼重要的位置,但是蘭梅知道,她來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訴太太,這時候自己最好去把著門,不要讓閑雜人等隨便來打擾。
燭火在銀飾銅色燭台上一跳一跳地燃燒。
「果然,她拒絕用濟仁堂的人。」
陳氏的聲音很冷靜。
燭火在柳媽那張肥白的臉上跳蕩。
柳媽沒吭聲,眉毛跳了跳。
「是她自己哭著喊著要用謝先生的,一屋子的人都是見證。」陳氏望著燭火,目光悠悠的,好像在想什麼久遠的往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老爺的這些女人們變得這麼固執,一個接一個地不用我費盡好心給她們請的大夫,寧願難產而死,也只認謝先生的醫術。唉,我可是真的希望老爺能有一個健康聰明的兒子活著出生到這世上。」
柳媽的眉毛又跳了跳。
陳氏忽然提高了聲音︰「蘭梅,你傳話,叫劉管家去請謝先生,雪大路滑,叫劉管家親自套車去請。」
腳步匆匆,蘭梅去了。
陳氏忽然轉過身一把攥住了柳媽的手。
柳媽直挺挺站著,沒一點意外。
陳氏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她們兩個人才能听到。
「王巧手那里吩咐好了吧?要確保萬無一失。你知道我們都輸不起。」
柳媽的聲音像從看不見的幽暗處發出來︰「放心,萬無一失,她不敢拿自己一家老小性命開玩笑。」
陳氏忽然吁一口氣,陡然松開了手,好像很累很累,抹一把額頭有些凌亂的發絲,「謝謝你。」她望著燭火下的人說。
柳媽沒說話,簾子一動,撲進來一陣寒氣,她已經出門走了。
陳氏翻起身,走進臥室旁邊的小隔間,那個小小的空間里供著一尊小小的菩薩,她點上香,雙膝穩穩跪在一個小小的蒲團之上,開始了漫長的祈禱。
角院的屋子里,蘭草點上燈,借著燈光看桌子上的飯碗,碗里空了,她覺得驚訝,不等她開口,蘭花早在一邊等著︰「蘭草姐姐剛才你出去不在,我替你把燕窩喂給小女乃女乃了,她吃得可香了,連碗底里的湯都沒剩,最後把碗邊都舌忝了。你說是不是小女乃女乃?」最後一句話是看著啞姑說的。
啞姑目光靜靜看著她。
她忽然有點心虛,知道自己說的她听不到,干脆用手語打啞語,同時沖著她狠狠瞪眼,那意思竟然是又哄騙,又威脅,就是叫啞姑承認自己吃了碗里的東西。
蘭草的眼楮望著啞姑,她有點不相信剛剛醒過來的小女乃女乃能一口氣把那麼一碗燕窩都吃了,這麼說來小女乃女乃的傷不礙事,胃口才能那麼好呢。
蘭草更疑心的是,蘭花怎麼會忽然這麼好心,主動喂小女乃女乃吃東西,她不是自從跟了小女乃女乃就一直很不滿意嗎,不是偷懶耍滑就是當著小女乃女乃的面指雞罵狗罵罵咧咧,橫豎她就欺負小女乃女乃是啞巴,什麼都听不到。
蘭花和蘭草都望著小女乃女乃。
啞姑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肚子,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楮,好像很累很累,只是剛才這一個動作,竟然讓她無比勞累。
蘭草一顆心落了地,她頓時十分欣喜,過去替小女乃女乃掖好被角,一邊自顧自地絮絮叨叨個不停,「一頓吃了一碗燕窩,真是太好了,這說明小女乃女乃的身體很快會好起來,頭上的傷口也再沒有流血,趕明兒謝先生要是來了,我冒一個險去求他吧,請他再來瞧一眼,昨天他說小女乃女乃你傷勢太重,失血過多,不治了,救了要是白費力氣,你會一直昏迷,然後救不活了。可是小女乃女乃你命大,有菩薩保佑,這不又醒來了,醒來了謝先生就會為我們開藥了吧。」
她像個嗦的老媽子,嘮嘮叨叨家長里短說了一大堆,蘭花早就去旁邊屋里睡了。她嘆一口氣,這個蘭花,自從到了小女乃女乃這里就橫不講理,白天不伺候主子,夜里從來也不願意上夜,只能又由她來陪著小女乃女乃過夜了。
屋里太冷,只有炕上熱著,但是她們做下人的不可能到主子的炕上去,蘭草只能裹緊了身上的棉襖,一面吹熱氣哈手,一面坐在炕邊準備繼續縫補小女乃女乃那件破了的褂子,可惜太冷,手凍僵了,怎麼也捏不住針。她干脆吹了燈,蜷縮著身子鑽進自己的被褥,脊背靠住炕沿,哆哆嗦嗦入睡。
迷迷糊糊中,一雙手在臉上模索,這雙手很小,硬硬的,涼涼的,帶著久經苦活兒磨出的老繭,揭開蘭草裹身子的被褥,試著抱她,卻抱不動,蘭草驚醒了,叫一聲小女乃女乃是你嗎,爬起來點了燈,燈火下,果然是小女乃女乃,小臉兒還是安安靜靜,看不到一絲悲喜,卻已經將她的被褥枕頭扔到炕上,拉著蘭草起來,指著炕把她往上推。
蘭草明白了小女乃女乃的意思,卻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自己是下人,哪敢上主子的炕。
但是小女乃女乃盯著她看,一對眼珠子黑幽幽,烏沉沉,好像深不見底,里面倒映著夜晚的燭火,她安安靜靜望著面前這個俊俏的小姑娘,她的眼神自從醒來後就這樣,清澈,安靜,好像一直沉浸在一種遙遠的地方,那是個別人不知道也到不了的地方。
蘭草拗不過她,只能乖乖爬上炕,可是只敢蜷縮在炕邊,啞姑自己上了炕,一把拉過蘭草的枕頭和自己枕頭擺在一起,然後自己先輕輕睡下了。
蘭草吹了燈,輕輕挨著小女乃女乃睡下,這個小小的單瘦的身軀一直很涼,蘭草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在夜幕的遮掩下抱一抱小女乃女乃,當然她不敢,只是在心里想想罷了。黑暗中,蘭草悄悄流著淚,炕上暖和,她的心里更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