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姑迷迷糊糊睡著,意識一陣昏迷一陣清醒,昏迷的時候心里撕扯著很多熟悉的場景,好像在醫院里,
忙得昏頭轉向,一會兒小護士來請她說有高齡孕婦需要她去親自看看,一會兒護士長跑來說又有三台手術需要安排,一會兒耳邊清晰地響著產婦慘烈的叫聲,一會兒又是初生嬰兒哇哇的啼哭……
等清醒過來,眼前一團冷清,看到自己睡在一間北方的大炕上,身上蓋著大紅的被子,頭痛欲裂,眼冒金星,肚子里餓得火燒火燎,身上疼得一動不敢動。
那個叫蘭草的小姑娘呢?跑出去尋求救助了,怎麼一去不見回來呢?是不是她也像另一個叫蘭花的,
拋下這里到別的地方過好日子去了?人往高處走,這無可厚非,在她從前的生活環境里,這樣的行為不也很普遍嗎,護士們擠破了腦袋競爭護士長的位置,科室的同事們玩空心思要爬上主任的位子,門診部的大夫們更是削尖了腦袋要為自己弄一個專家的頭餃冠上。
看來人的是普遍的,哪個時代哪個社會都存在。
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紛亂雜沓,齊刷刷往一個地方奔跑。
蘭草呢,她會不會終于也離我而去了。
蘭草此刻急匆匆小跑在回角院的路上。
听到開飯她更不敢耽誤,氣喘吁吁沖進了角院。
腳步聲響起說明廚房開飯了,柳府的晚飯趕在日落之前開始。
最先由李媽指揮人把老爺大太太的飯菜送進正屋擺好,接著才是各屋的婆子丫環忙著往自己的主子屋
里端,然後才能輪到前後院的下人。
今天因為府里有遠道而來的貴客,所以提早半個時辰開飯了,廚房特意為大太太屋里加了幾樣精美菜肴。
蘭草裹著一陣冷風跳進屋子,來不及說話,顫著手從懷里往外掏東西。
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兒,小心翼翼展開,露出幾枚點心。
一片粗麻布,里面裹著幾個大鴨梨。
再一片小油紙,里面是一個雞腿。
另外又從衣袖里模出一串銅錢。
這就是她一趟出去所有的收獲。
蘭草爬上炕跪在枕邊,「小女乃女乃,我回來了,我先給你弄點吃的喝的吧,你肯定餓壞了。」
溜下炕去廚房端飯。
不久前還暖暖的冬陽,隨著西沉下去,天氣又陰起來了,淺灰色的雲朵從遠處一點點漫過來把天空遮蔽了,空氣立時更寒冷了。
蘭草小小的腳步踩在院子里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啞姑轉動干巴巴的舌頭,舌忝舌忝自己早就又干又苦的上頜骨,多麼多麼希望有一杯熱水喝啊,不要說加什麼咖啡茶葉蜂蜜,僅僅是一杯白開就好。
大概過了一個鐘頭左右吧,院子里終于重新響起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果然是蘭草回來了,凍得小鼻子紅彤彤的,手里的木盤中一大碗糙米飯,一大碗青菜湯,一個炖蘿卜。菜里白光光的,看不到一絲油腥。
啞姑靜靜躺著,蘭草用勺子舀起來一口一口給她喂。
啞姑卻是餓了,大口大口吃著,饑渴的味蕾和舌頭只知道往食道里吞食食物,至于什麼味道早就忘了去辨別。
一碗湯完了,一碗炖蘿卜完了,她搖搖頭,飽了。
蘭草端起剩下的半碗米飯趴在桌上吃,啞姑瞅著奇怪,問她怎麼不吃菜不喝湯,只吃白米飯呢。
蘭草眼神閃爍,神色難為。
「你,扶我起來。」
啞姑吃了飯有了點精神。
蘭草只得扶她,可是**雙腿疼得鑽心,根本不能坐,只能返過身趴在枕上。
啞姑兩眼望著那個飯盤,兩個碗是空的,只有第三個碗里剩了點米飯,她不由得睜大了眼楮,難道,這就是所有的吃食?柳府給小女乃女乃和她的丫環的所有晚飯?
質量就不提了,連數量竟然都這麼少?
蘭草吃完了飯看樣子還沒飽,用舌頭舌忝著碗邊,眼里含著擔憂,「小女乃女乃,蘭花走了,廚房把她的份例轉走也就罷了,還將我們的分量又做了縮減,說我們兩個人根本吃不了那麼多,還說大太太吩咐了,去年糧食歉收,今年開春說不定就會鬧饑*荒的,府里也要及早節衣縮食節儉度日。」小小的臉上一臉憤恨,「他們說的好听,克扣的只是我們角院,他們各院還不是照老樣子。奴婢不得不擔心啊,只怕我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這受凍也就罷了,只怕以後會挨餓的。」
啞姑靜靜听著。
蘭草趕忙捧過那幾個油紙包,「八姨太對我還算客氣,我說了事情經過,她什麼都沒有說,就叫丫環拿出了這些糕點,還有這一只雞腿,鴨梨不好找,她自己親自去了後廚才要來這幾顆,這一串錢倒是很難得,小女乃女乃你也知道的,我們府里當家的只有大太太一個人,什麼都是她說了算,其他的姨太太們,只能靠著每月那點月例過日子,我曾經听大通間的嫂子們嘀咕,說其實在大戶人家做姨太太,權力還不如管家和管家娘子大呢,每月的收入有限,吃飯穿衣也都由府里按身份統一配給。所以八姨太能拿出這點錢,奴婢覺得挺難得了。」
說完她眨巴眨巴眼楮,「要我說啊,還不如去九姨太太那里求助呢,她現在剛生了兒子,老爺對她看重得不得了,我們又對她有恩,我們要找上門,她幫助的肯定不止這點東西了。」
「九姨太太,你了解她嗎?」。
一直安安靜靜傾听的啞姑,忽然開口問道。
蘭草一愣,張口結舌,這真要是說起來,對于那個女人,她還真是好像有點不那麼清楚,她的心性,為人,做事風格,待人接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今日之前她從來沒有花費心思往這上面想過。從前住大通間時候,夜里常常能听到那些僕婦們在被窩里嘀嘀咕咕議論主子們,誰誰誰貪財愛錢連自己下人的賞賜都克扣,誰誰誰心腸好胸懷大度體恤下人,誰誰誰心腸歹毒心狠手辣。後來蘭草離開大通間就再也听不到這些暗處流傳的見識了,現在想起來,對于那個去年才嫁進來的九姨太太,她的情況,自己好像一點都不掌握,只知道她長得妖艷,擅長勾引男人,把柳老爺吸引得團團轉。
蘭草搖搖頭,很老實地說自己真的不了解。
啞姑的心思其實早就不在這上面,她叫蘭草去找楊大娘。
「楊大娘?」蘭草吃驚,「為什麼找她?難道小女乃女乃你還想看那個死孩子啊?」蘭草的臉兒早綠了,心有余悸。
啞姑目光篤定,「你去討點柴禾。她管柴房。」
蘭草心里轉不過彎兒,還是不解,「小女乃女乃您不知道,克扣我們角院炭火的是分管冬碳的婆子,她可是管家娘子的親戚呢,不敢得罪。楊大娘她只是管廚房燒火的木柴,不管冬碳。」
啞姑一點都不意外,還是很篤定,「叫你去,就去。」
蘭草遲遲疑疑去了。
那楊大娘倒是爽快,也不像別人那麼勢利眼,裝了一大麻袋劈好的木頭塊,蘭草哪里背得動,楊大娘干脆幫著送到院子里來了,反正這會兒暮色已經落下,後院這一片人影稀少,不怕被人撞上。
蘭草看著一麻袋木柴發愁,難道小女乃女乃需要燒炕洞?其實不用燒,炕洞里燃燒的是另一種含著作物秸稈牲口糞的農家柴,由田莊上用馬車送來,然後由專門從事燒炕掏灰的粗使婆子干,可能那婆子只是在下面默默干苦活兒的角色,難以知道上面主子們之間的你爭我斗,所以對大家的炕都是一視同仁,這角院的炕一直熱著。
要是連這炕也冷了,那蘭草和小女乃女乃恐怕一夜工夫就凍死了。
啞姑指著地下的火爐,「把蓋子揭開,生火。」
蘭草心里詫異,這里自古以來生爐火都是冬碳,木柴只能做個引子,從來沒有听說過有人在爐膛里燒木柴。
不過她還是順從做了,很快木柴引燃了,火苗嘩啦啦在爐膛里竄,趕緊坐上銅壺。一會功夫壺里的水就吱吱吱吱地叫起來。
屋子里也沒有那麼冷了。
蘭草高興,小臉兒終于透出點顏色,「小女乃女乃我知道了,不是木柴不能取暖,而是我們一直不知道。」
啞姑指著那個洗臉銅盆吩咐,「梨樹上的雪,收集一盆來。再折一抱梨樹高處的枝條來。」
蘭草對這小女乃女乃的話越來越听不明白了,不過她發現小女乃女乃說的內容到最後總是正確的,所以她乖乖拿了盆子出去收集雪。
這個不難,很快她就端著一盆雪花回來了。
只是折樹枝的時候蘭草可是捏了好一把汗,今天就因為折了一枝小小的梅她們就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暴打,差點送了小命兒,現在又折梨枝,這小女乃女乃好像很愛玩啊。
啞姑叫她把盆子放火上燒。
然後不斷把柴火加進爐膛。
火嘩啦啦笑著。
一盆雪化成了半盆清水。
蘭草一邊燒火,一邊在心里嘀咕,這小女乃女乃太奇怪了,想喝水我給你燒啊,為什麼要弄雪水來呢,這雪水喝了可是會拉肚子的,再說也很費事啊。
啞姑自從開口說話後,言語很少,只有不得不說的情況下才勉強開口,每次都說得很簡短,也不解釋,不過蘭草好像已經適應這種交談方式了。
啞姑指著梨子,蘭草听從指揮,洗淨了,不削皮,一個個壓碎在桌面上,然後連片帶瓤投沸騰的雪水煮。
再按啞姑的指點,把結冰的樹枝用利刃一點點刮掉外面的皮,露出里面僵硬的木質,然後一根一根折成小段兒,也投進水里煮。
蒙頭干完這些,蘭草簡直哭笑不得,好我的小女乃女乃啊,你可真是會變著法兒玩,雪水煮梨枝加梨子,這難道是要煮一鍋奇葩的肉湯出來嗎?
一股清冽的香氣慢慢逸散得滿屋子都是。
蘭草將角院門關好,回來又將屋門頂結實,現在蘭花走了倒好,反正她在也是什麼都不干,走了倒叫人落個眼前清淨,也不用記掛她一個人在小偏屋睡覺了。
看看那半盆水熬得濃稠起來,啞姑自己褪下了身上的衣衫,露出一個光溜溜的身子,叫蘭草把盆子端過來,再用一方布巾擦洗。
蘭草這時候明白過來費這麼大周折熬雪水梨汁是為了啥。
她不知道小女乃女乃哪里得來這樣奇怪的法子,會不會把傷口弄得流膿發爛,不過想到今日小女乃女乃給九姨太太接生的情景,就放心了,這個小女乃女乃啊,一場昏迷過來,好像大變樣了,不僅僅是心性兒變了,好像干啥都更有自己的主意了。
雪梨水擦在傷痕上疼得啞姑一抽一抽,等擦完了,蘭草發現她原來把被角咬在嘴里,一個被角全被口水濕透了。
蘭草模著那濕漉漉的被角,眼楮一陣酸楚,聲音哽咽了︰「小女乃女乃,你為什麼不哭呢,很疼很疼的時候哭出來就能稍微好受點。」
啞姑趴著,搖搖頭,聲音還是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為什麼要哭?哭很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