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歲小姑娘柳雪的記憶里,今年的新年是柳府最熱鬧的一個年,父親心情大好,老早就吩咐管家帶人置辦了豐足的年貨,各院各屋都有賞賜,孩子們的壓歲錢漲了三倍,對下人的賞錢也漲了一倍,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裁剪一身新衣穿上了,廊檐下大紅的燈籠高高在風里搖擺,窗戶上新剪的窗戶紅艷艷,各屋門口的對聯更是紅得耀眼,小柳雪穿一身紅棉襖,紅棉褲,小小腦袋上戴一頂繡花的紅色蝴蝶帽,整個人胖墩墩圓溜溜,在院子里滾來滾去玩,跑到哪里把一串笑聲灑到哪里。
因為在她的印象里,從前的年都是冷清淒慘的,平時爹爹的心情還算湊合,到了年關,他總是顯得分外傷感和憂郁,好像過年是一件痛苦的事,把他一肚子沉睡的悲痛都給勾引起來了,他一個人悶頭喝酒,很醉了倒頭睡,睡夢里嗚嗚地哭,邊哭邊懺悔,說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己∼這不肖子愧對列祖列宗,不能光耀門楣光宗耀祖也就罷了,還害得柳家的香火眼看都要斷了。攪和得一家子雞飛狗跳,誰都不能安生。
今年他們破例迎來了一個歡歡喜喜的太平年。
新年初一傍晚,爹爹就傳話叫大家到前廳聚會,舊的一年過去了,新年已經邁著步子氣象一新地到來,靈州府人家的習俗,全家人不管多忙的,都要在新年初一晚上聚一聚,說說話,吃吃飯,盡盡歡。順便安排一下新一年的打算和規劃。
家宴老早就擺開了,四大桌子,大廳最中間,是主子們的席面;右邊靠近暖閣的地方,是一個略小的席面,那是專門為有頭有臉的中上等丫環僕婦們安排的,再略略錯開兩步,那一席面是為粗使婆子下等丫環們安排的,靠門口一大桌子,坐著府里所有的男僕。
時辰已到,管家娘子吩咐下去,流水一樣的席面從廚房開始往來傳,一時間大家鴉雀無聲,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蘭草扶著啞姑邁進大廳門檻,發現人差不多都來了。
她們無聲地穿梭過人群,慢慢向里走去。
蘭草不知道主子的位置在哪里,按道理應該屬于正廳最中間那一桌吧,那一桌都是柳府的主子。
巨大的暗紅色方形木桌,上面整整齊齊擺放著杯盞碗筷。
啞姑大大方方看過去,正首的位置空著,那自然是柳丁茂老爺和正房大太太的位子,旁邊坐著柳雪柳萬,左右兩邊是幾位婦人,啞姑只見過四姨太和八姨太,四姨太低頭沒看她,八姨太倒是老遠就沖啞姑微笑,啞姑便也望著她微微一頷首。
下首是幾位小姐。
左邊空著一個位子。
啞姑輕輕過去坐了,正好和柳萬成了面對面。
有好多目光頓時齊刷刷落在了啞姑身上。
有人在悄悄議論,就是這小啞巴,是她接的生救了九姨太母子;有人說她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說動大太太把院子里一棵老梅樹挖出來挪角院去了;有人說她最近好像在替九姨太治什麼產後風,好像療效不太好,有天夜里忽然發病了,鬧得滿院子人不安生……
柳雪目光骨碌骨碌望著啞姑,她忽然咧開肉呼呼的小嘴兒嘻嘻笑,「哎,她們都說你是啞巴,又啞又傻,我怎麼瞧著你不傻呢?你今兒真好看,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比我映姐姐眉姐姐都好看!」
邊說邊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啞姑瞅著這圓嘟嘟的小胖臉兒,心里一陣柔軟,不由得伸手拉了她肉呼呼的小手。
稚子童語,毫無遮攔,落在耳里脆生生的,恰如一顆顆晶瑩的珠子濺落玉盤。
大家的目光頓時齊刷刷落在啞姑身上。
她剛一進來,大家還不好意赤luoluo盯住細看,柳雪一說,提醒了各位,于是他們都無所顧忌了,畢竟傳言早就在院子的暗角里來來去去地傳了好些日子了,傳播的過程里難免被人添油加醋,這樣傳來傳去,她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傻子的啞巴童養媳,而是一個身上籠罩了一層神秘光環的角色。對于傳聞,大家還是好奇的,誰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個忽然鬧出了奇聞的小童養媳,究竟長得什麼樣,從前都沒有好好注意過她,今兒好不容易逮住了機會,不看白不看。
大廳里燒了兩個火爐,還擱了還幾個暖盆,各房婦女都帶來了隨身的手爐,加上人多,一時間這平時寬敞的客廳里人頭熙攘,空氣暖烘烘的。
那小啞巴輕輕解下外面的毛皮大氅,露出一身翠綠色綢衫,對面的柳沉眼尖,也不掩飾自己的吃驚︰「呀,她怎麼穿了丫環才穿的服色?」
大家細看,果然,這不是柳府的貼身大丫環才能穿的翠綠色嗎,平時主子們才不屑于穿得跟丫環一個模樣呢,只是她嘛,一個小啞巴,還是童養媳,貧苦出身,所以也就她這個人才不在乎吧。
但是,大家很快就發現自己第一眼好像看錯了,雖然都是翠綠的顏色,她這衣衫卻不是一般的便宜料子,但見隨著身姿擺動,那面料上波紋暗動,流光溢彩,竟是上好的九紫綢。
更讓人意外的是,她這身衣裳不是大家早就見慣的樣式,平時大家穿衣都是上襦下裙,上面艷麗下面則肯定素淨,這樣一素一艷才能搭配出效果來,而且那裙子肥大寬厚自不必說,連上身的短衫、襦襖等都盡量裁剪得又寬又大,穿在身上基本能將整個身子都遮蔽在衣料當中,女性身材的凸凹更是被遮掩去了十之八九。
眼前的小啞巴,她今日這衣衫明顯有些奇特,不是上襦下裙,大氅下露出來的,是一件從上到下連通在一起的長衫,卻不像男子的長衫那麼寬,裁剪得很窄,幾乎是緊緊貼著身體的曲線走勢而縫制,一圈羅文花色領,上面繡著淡淡的小紅花,像不經意撒上去的小星星,胸部有兩個小小的突起的苞兒,到了腰部卻忽然收了回去,緊緊束在身上,突出一個盈盈一握的小腰,可等往下到了臀部,忽然就寬大起來,好像要故意地烘托出一個圓潤的小臀,繞過大腿,下面又窄小了,玲瓏地收束,一直款款地拖曳到了腳部。
啞姑單瘦,身子基本上還沒有開始發育,但是這凸凹有致的曲線也令大家瞪大了眼楮,一向講究含蓄美的她們,穿衣從來都是寬袍大袖,以遮蔽女性身體特征為美,哪里見過這樣夸張外露的穿衣方式?
啞姑好像知道大家在看自己,她竟然不扭捏,不膽怯,不害羞,大大方方站著,左邊看看,右邊看看,還把身子輕輕轉了轉,接受大家的注目禮。
柳府的女性們集體沉默著,被一種大膽熱烈的美所震撼,有人在心里驚嘆,哪里來的這種樣式,難道是街面上最近流行起來的?有人在咽口水,小啞巴這麼單瘦都能這麼好看,要是穿我身上,那會是有多麼豐韻迷人啊。
「哼——」重重的一聲冷哼。
有人用鼻子打破了這種沉默。
啞姑悄然循聲望去,是自己左手邊一個十二三的姑娘,長得倒是不錯,就是一臉傲嬌,好像只有這樣的表情才能讓大家認出她是府里最尊貴的小姐。
蘭草說過,柳眉老實,柳沉奸猾,柳雪還小,柳映倨傲,那麼,這一位滿臉傲氣的必是柳映無疑了,就是她,曾經把童養媳小啞巴按在太湖石上重重地磕頭?就是她,把蘭草放在雪地上做活靶子?
就是她?
哼,想不到她自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找茬了。
啞姑輕輕沖大家點一點頭,好像一個閱兵的將軍在沖他的士兵們點頭示意。
有人的鼻子差點氣歪了。
「哎,我可是听說她自從那次被你撞破頭之後,昏迷醒來就整個人都變了,變得不愛動不愛亂跑,但是膽子比過去大多了,還能看病了,連母親都對她另眼相看,吃的穿的花的用的都盡可能滿足她,哼,她現在的待遇可是比我們這些正經的小姐們還要好上幾倍呢。」
柳沉在柳映耳邊嘀咕。
雖然是嘀咕,但是聲音卻一點都不加掩飾,當著一個啞巴,用得上掩飾嗎?
看完了衣裳,大家的目光再次在啞姑的頭發上注目。
這時候,啞姑自己卻正依次望著各位小姐的發髻打量。
除了最小的柳雪,其余姐妹竟然都梳了一種奇特的發式,一束一束的發絲從額前開始往下打結,最後在腦後匯成一束,輕輕扎成一捆,不戴任何釵環飾品,素雅,本色。
同時蘭草眼珠子骨碌碌四處看,她發現除了這幾位小姐,那各房的大丫環也都一個個梳了這種發髻。
蘭草悄然暗笑,原來小女乃女乃的那個發式竟然已經在府里傳開了,大家紛紛效仿不說,還打破了主子和丫環的界限,現在弄得大家都一樣了。
啞姑和蘭草的驚訝,遠沒有那些看到啞姑頭飾的人,此刻內心的驚詫來得猛烈,剛才只顧著驚嘆她的衣衫,忽略了發式,這個小啞巴,她竟然又換了發式,一把分外濃密烏黑的發絲,本來順順溜溜,可是現在不知怎麼弄的,竟然在額前留出斜斜的一大把,軟軟地蜷曲出一個大大的波浪形,後面卻高高地豎起來,扎了一個簡簡單單的發束,看上去高傲得就像一匹駿馬高高翹起的尾巴。
依舊簡單,流暢,自然,可是卻平添了一種分外的灑月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