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到柳氏家廟門口,蘭穗攙著四姨太剛邁下馬車,車夫就急不可耐地把一個大包袱丟下來,也不幫忙往廟里搬送,他徑自掉頭揮鞭離開,四姨太既然鬧了出家,說明她這個人在老爺心里已經沒有分量了,是失勢落魄之人,又是婦道人家,所以車夫才不願意在她身上多費一絲一毫的氣力,這大半夜的冒著嚴寒送她出來,害他不能歇息,已經夠晦氣了。
「呸,勢利眼!」蘭穗氣得對著那背影翻白眼。
家廟其實就是矮矮低低的幾間磚瓦房子,白木門緊閉,想必里面的人早已歇下了,蘭穗敲門,很久才慢吞吞走出一個老邁的婆子。
夜深寒涼,兩個人衣衫單薄地等了好一會兒,蘭穗剛要斥責這婆子怠慢,四姨太捏了一把手背,蘭穗會意,強壓下心里的火,賠上笑臉,說明來意。
婆子耳朵有些背,神態也不那麼熱切,冷冷淡淡地開了門,指著旁邊一個屋子,「那是府里有人來了常住的客房,你們先住進去吧。」
說完也不理睬,回去睡覺了。
氣得蘭穗差點罵娘。
三姨太心思不在這些上面,左右瞅瞅,最中間那間屋子最大,正是擺放牌位、停放棺木的地方,兩個人直奔那里。
門沒有上鎖,想必這里也沒什麼值得小偷小盜光顧的,兩個人推開厚重的紅漆大門,隨著吱嘎噶的門軸響,蘭穗不由得縮緊了身子。陰氣好重啊。
迎面看到了一盞長明燈,借著燈光看,昏昏沉沉的大殿里。迎面的正桌上高高低低擺滿了牌位。
這里四姨太以前來過,那時候一大堆女人跟在老爺身後來參拜祖宗,來了上完香就離開了,誰能知道今晚她會孤身前來。
蘭穗以為主子只是來上香,順便告訴列祖列宗自己來了,沒想到張氏只是對著祖宗牌位福了一福,就掉頭往左側的廂房走。
難道目的不是見列祖列宗?
蘭穗不敢問。緊緊跟上。
廂房里空蕩蕩的,那些暫時停在這里的棺木,早趕在去歲泥土封凍之前全部入土為安了。
地上孤零零橫著一口小棺材。
蘭穗一看到棺木頓時直哆嗦。
三姨太不怕。徑直撲上棺材,去推棺蓋。
蘭穗頓時明白,姨太太原來是來看女兒了。
既然這里面睡的是她家小姐,蘭穗自己也不怕了。有什麼好怕的。自家小姐,死了才一天時間。
窗外月光真好,白慘慘照滿棺蓋,蘭穗撫模著這口棺材,忽然很氣憤,那些人真是太過分了,柳顏好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呀,身後事就這麼潦草?這棺木多湊合呀。不是松木柏木,連榆木都不是。就是薄薄的楊木。這麼一口薄皮棺材就把小姐打發啦?要不是姨太太親自來看,誰能知道小姐死後會這麼淒慘呢?
四姨太動手去掀棺蓋。
蘭穗一看更氣憤了,劉管家那個老狐狸精呀,辦事越來越不像話,小姐的棺蓋居然都沒有釘死,姨太太輕輕一推就開了,呼啦啦滑開了一道口子,這要是叫野貓野獸什麼的竄進來,豈不是遭毀了小姐的尸骨。
小姐可憐呀。
蘭穗撫著棺木悄悄抹淚。
四姨太似乎沒有蘭穗這樣的心情來悲憤,「你幫我一把,」蘭穗只能幫助推棺材蓋子,心里說姨太太是念女心切,舍不得離開,這才隔了一天時間,就要看一眼嗎?這都死了,再看還有什麼必要呢?再看也是陰陽相隔之人啊。
四姨太踮著腳尖去模女兒。
蘭穗忙過去將那長明燈端了過來,燈火只有豆粒大一顆,昏慘慘的,燈光慢慢斜著照進棺材里,但見里面睡的果然是柳顏,她顏面如生,雙目緊閉,好像睡著了一樣。
身上穿的倒還算可以,是她死後蘭穗帶人給穿戴的,把姑娘活著時候的幾身新衣都給穿裹上了。
「蘭穗,你模一模,顏兒她冷不冷呢?」
蘭穗忽然心里有點冷,姨太太這話什麼意思,死人了還怕什麼冷?
蘭穗極力在心里想著小姐活著時候的音容笑貌,就當她還活著,所以自己心里就不怕了,她踩著棺木檔子探手進去模了模,小姐的臉冷冰冰的,自然沒一絲兒熱氣。
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姨太太,我們小姐不冷,小姐穿得又厚又好,都是最好的九紫綢衣衫呢,三姨太送的那件九彩繡的紅嫁衣也穿上了。看著挺喜慶呢。」
話是這麼說,蘭穗的眼淚卻再也忍不住,順面頰撲簌簌直落,人都死了,還穿嫁衣有什麼用呢,還能穿出什麼喜慶呢?自己這麼說只不過是想讓姨太太心里稍微有一點安慰罷了。
姨太太卻好像一點都不悲傷,俯身望著睡在里面的女兒,點點頭,「好,很好。」
也不知道什麼很好,蘭穗不敢問。她緊緊攙扶住姨太太,期盼她早點看完,早點蓋棺,早點離開這陰森森的地方,說實話就算小姐是大家熟悉的人,可如今畢竟是死人啊,又是大半夜的,想想都脊背骨發涼呢。
「蘭穗,你去把我們的行李打開,把里面那個羊毛毯子和棉花被都拿來,我怎麼覺得顏兒她有些冷呢。」
「啊?」蘭穗吶吶,但是姨太太的口氣很堅決,好像不容質疑。
蘭穗只能去拿。
包袱就擱在門口,打開了,蘭穗一件件抖開看,真後悔啊,姨太太怎麼就不多帶點呢,被子只有一條,毯子也一條,現在要都給了小姐,那姨太太和我用什麼?
恰好一陣冷風從後面吹過,廟院里古木森森,寒風透骨,蘭穗頓時連打寒噤,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姨太太這是要干什麼啊?
委屈只能在心里一個人裝著,蘭穗委委屈屈把鋪蓋搬進來。
姨太太接住了,點頭,「你爬進去。替小姐鋪毯子。」
「啊?」蘭穗再次愕然,就差一頭栽倒暈過去。
給死人鋪毯子?好我的姨太太呀,我們兩個這大半夜的還不知道有沒有被褥可鋪蓋呢,哪里有多余的給死人用呢?再說一個死了的人又不會感覺到寒冷的。難道還怕凍壞?
可是主子的命令不敢違抗,她攀著棺材壁乖乖爬了進去,「慢點,小心踩疼了小姐。」張氏吸著冷氣叮囑。
蘭穗也吸著冷氣在心里抗議,是個死人好不好,還怕踩疼了死人?
看看鋪好毯子,把硬邦邦的柳顏搬過來重新放到柔軟的羊毛毯子里,張氏遞上被子,「替她蓋嚴實點,凍壞了就完了。」
蘭穗心里有了一點點的氣,將被子嚴嚴實實裹在柳顏全身上,嚴得一絲風都透不進去,這才爬出來。
張氏舒一口氣,抬頭打量一下四周,眉頭暗皺,「這屋子還是很冷啊,不行,得生火取暖。把屋子弄暖和點。」
蘭穗忍不住戀,「姨太太,要燒火也是回到住處再燒啊,這里都是供著牌位和停尸的地方,死了的人是用不著取暖的。」
張氏似乎听不到,「蘭穗,我們去找點柴火,再找一盤爐子吧,這里太冷了,顏兒會凍壞的。」
說著真的爬起來帶頭就走,模黑出門,滿院子尋找柴禾。
蘭穗兩眼淚水橫流,心里說姨太太的心智看來完全糊涂了,女兒都死了還怕冷嗎,這又是鋪被子又是生火的。
幸好這院子里干柴枯枝不缺,兩個人很快找了一大抱,找不到爐子可以燒,張氏帶頭去拍門,那婆子被重新吵了起來,她揉著眼楮瞅著站在寒風里的這一對主僕,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罵,指著自己屋角一個閑置的小矮爐子叫拿去用。
蘭穗張氏忽然得了爐子,兩個人忍不住歡天喜地起來,抬了回來馬上生火,一會兒功夫那火爐的腔膛里就火苗跳蕩,鐵皮燒得熱烘烘的,兩個人將牌位前跪坐的墊子搬過來盤膝坐下去,一面烤火一面幸福地笑。
忽然張氏一把緊緊捏住了蘭穗的小手,「蘭穗,患難見真情,謝謝你。假如時運有峰回路轉的一天,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慌得蘭穗趕忙傻笑。
心里卻忍不住淒惶,既然都走到這一步戀,還哪里有峰回路轉的一天呢?
夜風撲打著單薄的窗欞,似乎要穿透這間破敗的矮房子,同時穿透這兩具單薄的女子身體。
在這樣的環境里,這樣的一爐火,這樣的相依相陪,顯得分外珍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