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常升起。
一輪淡淡的紅日掛上樹梢,靈州府的柳府很快腳步雜沓穿梭往來,下人們忙碌起來了,昨夜新添的花燈在風里慢悠悠轉動。
昨夜貪看花燈的下人們都睡得遲,起來的時候一個個打著疲倦的哈欠。
「起來——都起來——今兒府里辦喜事,你們都給我警醒著點兒,打起精神來小心伺候著,誰敢出岔子回頭扣月錢的時候別找你大爺我求爺爺告女乃女乃說情——」
大通間的管事一腳踢開門,氣吼吼站在門口喊。
一個又一個身子從香甜的睡夢里爬起來。
今日府里嫁女,確實不是偷懶耍滑的時候。
一個頭發毛亂的小伙子懶洋洋從被窩里爬出來,瞅一眼左邊,那個被窩竟然好好地攏在哪里,好像昨夜他模黑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小駝子是這麼睡著的。
這小子,真能睡,一夜不翻身啊——是不是在哪里喝多了?
他抬腳狠狠地去蹬,保證這一腳蹬出他一串臭屁來。
通——一腳結結實實蹬過去。
疼得小伙子抱住了自己的腳,這小駝子,玩什麼把戲,身子咋這麼硬呢,都撞疼小爺的腳丫子了!
小伙子一邊穿衣,一邊口無遮攔地把小駝子祖宗八輩都問候了一遍,奇怪的是小駝子靜悄悄蒙在被窩里,要是平時他肯定早就跳起來跟人對打了,今兒咋會這麼乖順呢?難道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小伙子一把扯掉了小駝子的被子。
「呀……」
驚恐的叫聲隨著寒涼的冷空氣驚動了整個大通間。
但是這驚慌只是在大通間彌散。管事那張黑板臉一出現在門口,慌亂就自動降溫了,「慌什麼?不就死了個小駝子?這小東西平時就不像話。小小年紀不學好,賭錢喝酒勾引女人——」
他猛然剎住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所說的勾引的那個女人,不正是今日要出嫁的那個柳緣嗎,大通間的人誰都知道小駝子有個干姐姐。
管事壓低了聲音,吩咐人將死了的小駝子拖下去,先用破席子裹了寄存到後院柴房去。等辦完了喜事兒再派人去小駝子爹那里說一聲,然後著人去府衙里通報一聲,走個過場就是了。多大的事兒呢,何須慌張。
大家確實很快就不慌張了,小駝子在這里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死了就死了。不會有人好好追查他死因的。他的死絲毫不會影響別人正常的吃喝拉撒睡。
今日玲瓏閣的人自然起的最早,一大早管家娘子安排打扮新娘子的人就來了,幾位頭面齊整的婦女,來了恭恭敬敬向柳緣請個安,就開始服侍梳洗。
雖然只是嫁過去做妾,雖然只是個臨時相認的義女,雖然這義女出身低賤,不過要嫁的是翰林老爺。不管人家翰林府那邊重視程度如何,柳府這邊卻一點都不敢輕視。管家娘子親自盯著這幾個僕婦伺候上妝。
昨夜就沐浴過了,現在又清水淨手淨面,細軟的官粉勻出一張白女敕女敕的嬌面,青黛描出一對彎彎柳葉眉,軟膏點出一星絳紅唇,腮邊再抹兩把胭脂,暈染出兩片薄薄的腮紅。
一頭鴉青烏絲高高盤起來了,矮矮地下墮,堆出靈州府女兒家出嫁常見的花朵髻,別上亮燦燦的赤金釵,鬢邊密密壓上一排珠花鈿。
嬌軟的里衣外面是綿軟的棉襖棉褲,最外面套上紅得耀眼的繡花嫁衣。
不管翰林府看不看重這位妾,柳府卻拼盡所能地做到最好,柳府是真心實意要結翰林府這門親。
侍兒扶起嬌無力,兩個丫環一左一右攙扶著盛裝的柳緣出現在陳氏門口向父母行辭別禮的時候,張翰林家娶親的隊伍到了。
劉管家喜顛顛跑進來報喜。
「什麼?四抬大轎?鑼鼓齊鳴?八樣大禮?這……怎麼可能?」
聞听劉管家回報,正在喝茶的柳丁卯驚得一盞茶把持不穩,斜斜地淋濕了自己的腿,燙了半個左手。
這些都不要緊,他興沖沖站起來,馬上更衣出去接客了,就算翰林老爺沒有親自來迎親,當然這也是不可能的,柳丁卯也笑呵呵親自出去接應了。
陳氏瞅著站在面前盈盈施禮,就要跪下去磕頭的蘭花,笑盈盈親自出手攙扶起來,「好我的兒快別這樣了,我們母女之間,哪里來那麼多虛禮呢?眼瞅著你要嫁到好人家,我這做母親的心里是又高興又舍不得……」
說著用帕子輕輕拭淚。
身後忽然撲過來柳萬,本來要往陳氏懷里撲,陳氏躲開了,柳萬跌在地上,頓時跌了個狗吭屎,他賴在地上哇哇地哭。
陳氏一手撫模著自己小月復,靜靜看著,眼里閃出一絲外人難以察覺的嫌惡。「萬哥兒,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後可不許再纏著母親了,母親懷了身子,萬一被你撲倒傷著肚子里的孩兒可怎麼好?」
柳萬撒著潑哭個不停,陳氏只能彎腰去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起來。
柳萬瞪著眼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娘親從前對自己那麼好,現在一天不如一天,都不要自己抱她了,這是為什麼呢?
陳氏被他糾纏得哭笑不得,指著面前的柳緣,「這是你四姐姐,今兒就要出門遠嫁了,你看看四姐姐穿了新衣是不是很好看呢?」
柳萬扭頭瞅著,眼里果然顯出一片歡喜,笑嘻嘻拍手,「好看,真好看——」
丫環僕婦們也都望著柳緣的妝扮大飽眼福。
誰也沒想到柳萬忽然尖叫了起來,兩個手緊緊抓住陳氏胳膊,「娘。她不是四姐姐,四姐姐不是這個樣子,她是冒充的。她是壞人,我從前見過她,她在角院里對小丫環又打又罵,凶得不得了,就是個凶婆子,」松開了陳氏的手,沖到蘭花面前。「呸呸呸,你就是個壞女人——」
竟然將一口唾沫直接吐到了那張粉面之上。
慌得婆子們齊刷刷去拉柳萬。
柳萬像發瘋了一樣鬧起來,按都按不住。他跳著腳大哭,喊著要去流雲堂看他的四姐姐。
外面翰林府娶親隊伍里的女客已經被領到玲瓏閣來了,玲瓏閣就在陳氏隔壁,陳氏趕忙喊婆子們快捂住柳萬的嘴。免得他胡說八道。
蘭梅李媽等人自然明白大太太忌諱什麼。幾個人這些日子看到陳氏自懷孕後對柳萬的態度遠不如過去疼愛,也就跟著對這位令人頭疼的小瘋子不那麼客氣了,李媽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嘴,幾個人拽著他往炕上被窩里塞。
偏偏柳萬的倔脾氣上來了,又哭又罵,說什麼這個姐姐是假的,是冒牌貨,你們害死了我四姐姐。拿一個壞女人來頂替……
恨不能嚷嚷得全世界都听到。
氣得陳氏從椅子上彈起來,沖過去對著那嘴巴就是狠狠一巴掌。這一巴掌十分響亮,柳萬被打蒙了。
母親不疼他也就罷了,現在還開始打了?
他又驚又氣,要說什麼,卻結結巴巴說不出來,忽然脖子一梗,兩眼翻白,嘴里泛出一團團白沫,瘋病又發作了。
柳緣一看都是自己身上引起的禍事,忙忙低頭施禮,告辭離開。
轉身的瞬間,大紅盛裝的柳緣和一個人撞到了一起。
她什麼時候來的,竟然無聲無息就那麼站在門口。
陳氏本來剛要斥責是哪個不長眼的,在門口賣什麼呆?一看卻是那個童養媳,她硬生生收回了罵人的話。
啞姑一身素白,俏生生站在門口。
陳氏匆匆瞅了一眼,頓時心里有些不舒服,這嫁女的日子,闔府喜慶,偏偏她怎麼就弄得這副德性?這是服喪呢還是新做了寡婦?
真是不吉慶。
蘭花比啞姑高出半個頭,她們陡然站在一起,一個通身大紅珠光寶氣如盛開的牡丹,一個瘦弱孤清,面如淡月,一襲白衣裹著單薄的身子,一把秀發竟松松梳個馬尾髻,發髻上不飾任何釵環,卻用一根素淨白綾打個蝴蝶結,看上前就像烏壓壓的黑發上面落了只大大的白蝴蝶。
如果只看衣飾,蘭花是紅花,啞姑只是一片淡淡的小葉片。
可是蘭花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忽然就雙膝一軟,對著面前比自己小了半頭的女子拜了下去。
「……」
她一定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這個自己曾經伺候過卻一直沒拿她當主子的小啞巴,現在已經能說話了,想起自己曾經對她有過的各種大不敬,蘭花忽然心里有些虛,有些愧疚。
啞姑不阻攔,也不攙扶,腳步輕輕一閃,避開了面前行大禮的蘭花,「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望你能好自為之。」
是在對蘭花說嗎?
蘭花抬眼,試圖和她的目光對視,可是她根本就不看,目光定定望著炕上被窩里抽搐一團的那個小身子。
陳氏卻撞上了啞姑的目光。
好像今日的喜事,她只是個局外人,她不悲,不喜,只願意冷眼旁觀。
那清澈的目光正在冷冷地望著這間溫馨華貴的居室和居室的主人。
冷靜沉穩的陳氏,在這冷冷的目光注視里忽然覺得身上有些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有些驚慌,有些心虛……掩飾性地抬起手去抹鬢邊的頭發,一面烏絲平整服帖,丫環剛剛伺候抹過油,哪里有一絲亂發?
「這個……這萬兒越來越不懂事了,這病……終究是越來越重了……」
這是要表達什麼心思呢?
是替自己的某些行為辯解?還是在尋求心理安慰?
面前的女子還是那麼安靜,好像她還是那個膽怯的小啞巴,听不到,說不出,世上的事情她只喜歡靜靜地用一對烏黑的眼眸去觀察。
「用針頭扎吧——」
「擰著耳朵喊——」
「潑冷水吧——」
「還是任他自己抽搐吧,發作夠了自然就醒過來了——」
「萬一就這麼抽死了可不就不好了——」
蘭梅帶著兩個小丫環圍著那個蜷曲成一團的小身子,使盡各種手段,只為弄醒這個昏死過去的人,看樣子她們早就習以為常了,當作都慢騰騰的,不慌不忙。
「把他,抬我院里去吧——」
啞姑慢慢地說。
蘭梅抬頭看大太太,她自己拿不定主意。
陳氏一愣,很快就溫和地笑了,「小心護送了過去吧,有媳婦照顧著萬哥兒,我自然十分放心。」
很快兩個身子結實的婆子半攙半抬把瘦弱的柳萬帶出了角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