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趕進客棧大門已經是暮色落盡時分了。
柳萬抹著嘴巴子,「哎呀呀媳婦兒,那漁家大娘做的蒸魚真好吃,明天我們再去吃好嗎?我想天天吃白玉點骨你說太貴吃不起,那咱們天天吃蒸魚總行了吧?」
啞姑抬手模模這只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大腦袋,「行啊,我看那大娘的孫女兒長得怪疼人,干脆給你招親算了,以後你留他家天天吃蒸魚。」
嘴里這麼調侃柳萬,目光飛快掃一眼院子,發現一個老邁的身影在那里踟躕,看到這一行人歸來,他飛快地轉身進屋去了。
啞姑無聲一笑,老鐘叔啊,有時候真的是挺好玩的一個老人。
剛進屋,張氏趕進來。
「有事?」啞姑來不及解下外衣,先詢問四姨太。
「今兒胡媽她們闖進我們屋了,我懷疑她們可能發現顏兒活著的事實了。」
啞姑眉頭一皺。
本來想先瞞著再說,想不到這里先瞞不住了。
張氏本來是個遇事決斷之人,只是被女兒的事牽絆住了,身在事中,關心則亂,現在有些慌神。
可是她發現這個小女子竟然還是那麼淡然,只是點了點頭,似乎在思索什麼︰「她們……嗯,很好……」
她們好什麼?
張氏模不著頭腦。
難道胡媽闖進自己屋里撞破了顏兒活著的事情還是好事?
不是你啞姑建議要先瞞著消息的嗎?
自己這里已經亂了方寸,她倒是一副天塌不下來的樣子,張氏忽然心里恨恨的,恨這女子小小的一個人兒,竟然總是裝模作樣比大人還穩重,在她面前自己作為長輩竟然屢屢失態。
四姨太剛走,門口響起胡媽的嚷嚷聲︰「我們有事要見萬哥兒媳婦——小蹄子哪里輪到你來攔我了?「
淺兒有些委屈地低聲辯解︰「不是我要攔著,我們小女乃女乃忙了一整天,這才回來要歇息,什麼事兒您不能明天再說嗎?」。
「明天?明天黃花菜早涼了——」
蘭草瞧一眼啞姑,眼里滿是氣憤,這婆子,一路跟來什麼活兒都不干,竟然還這麼囂張。
「沒事,請進來吧。」
蘭草听到她的小女乃女乃還是那麼淡淡的口氣,奇怪的是居然用了一個請字。
主子跟下人用請字,這……蘭草搖著頭微微苦笑,奴才爬到主子頭上拉屎拉尿,這種事兒從前她在大院子里不是沒有听說過,只是想不到這事兒這麼快發生在小女乃女乃身上來了,真是無奈啊。
門吱呀一聲,胡媽胖胖的身子站到炕頭前,「我們想回去,回到府里去,萬哥兒媳婦,不瞞你說,我們跟著你幫不了你什麼忙,只會給你添麻煩,還不如打發我們回去呢,大太太哪里有好多活兒等著我們干呢——你明早叫老鐘打發我們回去吧。」
口氣貌似恭敬,其實言語中哪里有半分尊敬,分明是自己已經打定了主意,只是來這里下命令來了。
蘭草氣得在那里顫抖。
想不到小女乃女乃還能忍著不露聲色,她拎起水壺,用火鉗子慢慢地撥著爐膛里的炭火,慢悠悠感嘆︰「這客棧真會過日子,一塊青碳都沒有,全是劣質碳,除了響聲大,就是一個勁兒冒青煙——出門在外就是受罪啊,想起來還是柳府的日子好,好吃好喝,連烤火的碳都是最好的靈州青碳——」手下用力,鐵鉗子將一塊燒得通紅的炭塊夾得粉碎。
正在自己兌水泡腳的柳萬嘻嘻笑︰「媳婦你忘了自己說的話,睡覺前不能玩火,玩火夜里肯定尿炕。」
啞姑無聲地瞅他一眼,這孩子記性真不差,這是自己曾經拿來哄他的話,而在很多年前自己小時候女乃女乃也曾拿這句話來哄自己這個酷愛玩火的小孫女。
「好吧,娘子不玩火就是。」
火鉗子放回原處,啞姑忽然望一眼胡媽,「你們三個都是這意思?還是只有你一個人想回去?」
胡媽硬硬地點頭,「我們三個,我們都想回去。」
「哦——」
口氣淡得像白開水,似乎在感嘆別人的事情,和自己完全無關。
蘭草急了,「小女乃女乃,這一路山高水遠的,我們的隊伍不能人太少,萬一有誰病倒,彼此需要人手照應。再說……」
再說,這三個人在,三個人的開銷就在,如果她們回去,府里支出來的花銷就得縮減,還有她們一回去肯定在大太太跟前添油加醋地告狀,那時候大太太知道他們出來並沒有治病而是游山玩水,老爺大太太要是生氣了,再把老鐘叔招回去,斷了她們的費用,到時候她們就是哭也找不到合適的墳頭啊。
但是小女乃女乃似乎沒考慮這麼多,她已經吩咐了︰「蘭草你去跟老鐘叔說吧,明早安排她們走。我累了,想早點歇。」說著月兌鞋,露出一對腳板直接塞進柳萬的腳盆里,柳萬也不生氣不排斥,笑嘻嘻拿瘦瘦的腳板兒來踩,「媳婦兒,媳婦兒,夜里我還要枕你胳膊睡。」
胡媽捂著嘴出來了,出門就從鼻子里吃吃地偷笑,等候在門外的兩個婆子不解,「笑什麼?」
「太沒有規矩了,簡直就是個粗鄙的丫頭,女子和自己的丈夫有魚水之歡這沒什麼奇怪的,但是也要避諱著點兒,我都這麼大年紀了,當著我的面兒你踩我踏,真是哪里有大戶人家少女乃女乃該有的儀態和教養呢?」
「是她和萬哥兒嗎?胡媽你忘了,我們都是粗使的人,主子當著我們的面兒什麼活兒不能干呢?根本算不上失儀的。」
「呃——」胡媽被提醒了,頓時記起自己身份,不由得有些訕訕,不過還是不願意接受,「她也配?她一個窮佃戶家出身的小啞巴!」
「真放她們走?」蘭草一面安置小女乃女乃上炕,一面擔憂。
「叫走吧,跟著誰都不舒服,跟安在身邊的監控器一樣,去了我們換個自在。」啞姑笑著說。
監控器?蘭草默然,那是什麼東西?怎麼從來沒有听說過。
「對對對,胡媽就不是個好人,你看那眼珠子骨碌碌的,直接就是大壞蛋——」柳萬吐著舌頭說。
啞姑拍拍他換了睡袍的小肩膀,「自己洗腳、倒水、洗臉,還自己換了睡衣,進步大大的,值得贊揚!」
柳萬順桿子爬,「那媳婦摟著我睡?」
啞姑的小手不拍肩了,在臉蛋上捏捏,「夜里尿炕的毛病改了我就摟你睡——我可不想夜夜被澆一身童子尿。」
柳萬小臉一紅,抱著自己的枕頭,有些受傷,一個人鑽進被窩睡了。」睡吧——」蘭草替啞姑拉開被子,「今天看了一天的病人,早點歇著。」
一男一女,這對小夫妻很快就睡著了。
蘭草瞅著枕上撒開的滿滿一把烏黑發絲出神,發絲襯托出一張白白的小臉,這臉兒睡夢里還是那麼淡然,似乎在這個小小的女子心里,世間萬事什麼都不用牽絆記掛,什麼都只要順其自然就會一切雲淡風輕。
這真是個奇怪的女子,才十一歲半,那心智那見解那一份沉穩淡定,卻早就不是十一歲半的女孩所能具備,分明是二十來歲的人才有的成熟心智吧。
蘭草無聲地笑笑,今天一天確實累,小女乃女乃開始正式為人看病了,她被那些漁民稱作女神醫,而蘭草也被大家圍著姐姐姐姐地喊了上萬次,想起那些熱切真摯的面孔,那些熱情溫暖的聲音,蘭草覺得心里滿滿的都是踏實,這樣的生活,就算累點,也覺得充實。
(再次感謝大家支持,你們相伴,一路不孤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