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都走了,小女乃女乃走了,蘭草姐姐走了,萬哥兒走了,淺兒走了,那個不聲不響的小啞巴長安也走了。
只有深兒一個人留在了梁州。
買賣和往日一樣紅火,可是深兒沒心思打理,她懶洋洋趴在窗口望著里里外外進進出出的人發呆。
她覺得日子是那麼寂寞,從前跟著小女乃女乃做針線,跟淺兒吵吵鬧鬧,伺候萬哥兒吃喝拉撒,當時覺得那樣的日子沒有希望,所以就很不耐煩,總覺得自己一輩子就這樣做著人下人,一輩子沒出頭的時候,可是現在想起來,瑣碎家常里還是似乎有好多溫暖的東西值得留戀。尤其是小女乃女乃叫人將她從牙婆子手里重新買回來,她從內心對那個群體有了依戀。
她們都走了,只把自己一個人留下,小女乃女乃說一個人在這世上有一個人的事情要干,她適合做買賣,適合理財掌家,所以就把她留在了這里。當然她知道這是小女乃女乃對自己最大的信任,這麼大店面,這麼大的買賣,她就那麼交給一個小女子走了,這一種信任和重托,想起來真是沉甸甸的。
可是自己為什麼心里這麼沒底兒呢,忽然就希望能重新回到過去,過那種不愁吃穿只是伺候人的小日子?
奇怪了——她苦笑著搖搖頭。
這一趟下來,同時留下的還有四姨太和四小姐。
深兒親自帶人去街頭租定一所小院子,雇人把里面打掃干淨,又新置辦了被褥家具,看著一切都妥當了,這才帶人親自接她們離開王二客棧,搬進新居。
現在四姨太母女搬家已經十來天了,離開的時候深兒告訴她們,有事情隨時派人來找自己,她隨時恭候。
奇怪的是那母女倒是消停,這些日子安安靜靜的,什麼事兒都沒有。
這倒叫深兒心里難安了,總覺得這寂靜下面有什麼更大的風浪在等著自己去面對。
咳,怕什麼呢,該來的總是會來,來了就大膽去面對吧,難道她們還能把自己再賣一次?
深兒極力笑笑,甩甩頭,起身去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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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戶巷東邊,一條巷子斜斜地進去,一座雅致清淨的小院兒出現在眼前。
單扇小木門上新近才上過的油漆發出一股濃濃的香味。
一個小廝依在大門門檻上打盹。
院子里一棵柳樹上垂下一縷縷翠綠的柔絲,一個淡綠色衣衫的丫環坐在樹下繡花,一邊繡,一邊凝耳偷听屋子里傳出的聲音。
柳枝一下一下在清風里擺動。
時光靜好,可是有人偏偏要辜負。
那對母女在吵架。
丫環覺得好奇怪哦,這對母女,她們明確告訴自己說她們是親生的母女,可是丫環總覺得她們不是親娘倆。
親生的哪有這樣的母女?
丫環來這里有十天時間了,這十天里她們沒有一天不在拌嘴。
嚇得丫環沒事兒不敢進屋子,只能躲在屋檐下繡繡花,發發呆。
有時候她們悄悄地吵,似乎在為什麼而爭執,有時候吵得很激烈,尤其那個小姐,聲音低沉,卻凶狠,一句一句頂著她母親,半句都不肯退讓,倒是做母親的似乎很害怕女兒,所以最後總是母親首先息事寧人做了退讓。
「她一個小女孩子,才多大的人呢,應該不會有害人的心,再說我們一路跟著她,也沒少給她添麻煩呢。」是母親在說。
「哼,你就知道向著她說話,難道她是你親生的,我卻不是了?」女兒反問。
她們在議論誰呀,誰是誰親生的,誰又不是呢?
丫環覺得好糊涂,听不清她們口中爭執的那些亂糟糟的關系。
「顏兒你這是什麼話,這世上任誰都不能跟你比,在我心目里自然你永遠是第一位的,我沒有向著她的意思,我只是說一句公理,你好好想想,這一路我們吃吃喝喝不說,你又任性耍性子,她跟在後面為我們擦**,最後她半句多余的話都沒說呀,孩子,她帶著我們一大群人離開家在外面跑,府里大太太那精明人自然沒有給一點點多余的花費,真的不容易,我們要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想想別人的困難,怎麼能一直把自己的不幸遭遇歸罪給別人呀,再說——」
「行了行了,你快拉倒吧,她給了你多少好處,你在這里給我擺大道理,既然她好,你跟著她去呀,還粘著我干什麼?我不好,我脾氣大,我心眼歪,我心術不正,她大公無私,她心腸好,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你去找她呀,叫她喊你娘,她為你養老送終,她一輩子陪著你。哼——一群滿嘴仁義道德的偽君子,我懶得看到你這副嘴臉。」
丫環呆呆。
嘩啦——
什麼東西碎了。
丫環嚇得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一想又不對,跟緊低頭繡花,裝作什麼都听不到的樣子。
但是心里卻翻江倒海地撕扯著,好奇怪啊,世上真有這樣的母女關系?做女兒的看著模樣清雅舉止穩重,那雇佣自己的女子也說過,說這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貴太太和小姐,身份貴重,要自己好好盡心伺候,可是現在看來,這小姐罵起人人來哪里還有半分大家小姐的教養和舉止?分明就是一個潑婦在不依不饒地罵街,而且這個被罵的人還是她的親生母親呀,難道世上真有如此對待自己母親的女兒?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跟個廢物一樣坐著吃喝,等死,我得奮斗,得振作,得爭取屬于自己的東西。憑什麼呀,那個世界里我輸給她,現在難道又要受她擺布?」柳顏看著地上摔碎的瓷盞,咬著牙說。
她眼楮紅紅的,瞳孔充血,惡狠狠瞪著張氏。
張氏害怕這樣的目光,不敢對視,低下了頭,但是很輕地反擊一句︰「你一個女兒家,又是從小養在深閨里,有什麼本事去奮斗,你要是眼里還有我這個母親,你听我一句勸,我們先在這里過日子,等你稍微大點,等那蘭花為張翰林生個一男半女,腳跟站穩了,那時候你的事兒就算敗露也不用太害怕,我們再想辦法回府里去,叫你爹爹為你擇一門好姻緣嫁出去。」
「哼,就知道嫁人嫁人,在你心里作為一個女孩子除了嫁人難道就沒有別的門路可走?你也曾嫁過人,可是你最後什麼下場?難道你要我跟你一樣也去走那樣的路?你做姨太太罷了,害得我如今不能像人家柳映一樣嫁個好人家,只能做什麼填房、小妾,統統都是狗屁,封建糟粕,我才不會認命呢!」
娘呀,跟自己的母親說話竟然用了狗屁這樣的粗俗詞兒——丫環嚇得心撲通撲通跳,手一歪,一針扎進了指甲縫里。
疼得她捂住手幾乎要哭。
「從明天起,我要實施我的計劃,你不許干涉,也不許告密破壞,不然我就跟你一刀兩斷,從此不認識你這個人!」
丫環听到小姐惡狠狠下了總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