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護送的人一路很守規矩,來了這忘世塔更是半步都不肯挨近這些女眷,只是遠遠在旁邊的柴房里支起兩張木板床,當夜就在那里歇下了。
啞姑知道他們懼怕知州大人,所以也不去多招惹,只是看著淺兒長安秧兒幾個丫頭用劈柴做熟了飯,叫她們送一些過去給他們吃。
忙忙碌碌了好半天,天很快就黑了,大家連天趕路都很累,一個個爬進被窩就睡了。
剛開始柳萬在旁邊罵罵咧咧地找茬兒,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但啞姑不開口,誰也不敢做主叫他來這里睡,最後柳萬鬧得沒意思了,也是困倦鬧不動了,就怏怏地自己睡了。
淺兒盡職盡責陪著柳萬睡。
月光滿地的時候,啞姑一個人悄悄起來披衣出門,倚著門檻抬頭看月亮。
月亮又大又圓,明晃晃一盤,就懸在頭頂上,像一張熟悉的臉,在深情地注視著大地。
啞姑忽然就痴了,覺得心里回蕩著一股難以說清的情愫,在熱熱地回旋,這顆心一時苦澀,一時甜蜜,一時幸福,一時悲傷,竟是五味雜陳,好多往事在心頭亂紛紛飛旋。
終于找到了自己渴盼的那種高塔。
眼前這座塔,確實算得上高,八個邊角一層層疊加,像一座玲瓏的寶閣,一層托著一層一直伸到高處。
據目測,這高度應該足夠了吧。
現在要做的就是自己爬上去,然後縱身一躍跳下來,肉身粉身碎骨的時候,但願靈魂能穿越回去。
乘著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爬上去?
不,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安排好,心里還有牽掛,所以不能灑月兌地無牽無掛地就這麼走,明天開始馬上加緊處理身後事,既然來了這個世界一趟,臨走還是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吧,不然怎麼對得起那些對自己好的人。
說起對自己好的人,眼前忽然就顯出那張小小的含笑的面孔來,蘭草,親妹妹一樣真心對自己好的蘭草,今晚這樣的月光下,你會不會也在想念我,如果我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最大的不舍和留戀,那就是你了,可愛的小妹妹。
不是我狠心要把你留在梁燕,我是為了不讓最後的離別扯痛你我的心啊妹妹——還有柳萬,你這個小傻瓜,你是不是睡夢里也在怨恨我,不是臭媳婦心狠不跟你睡,我是要你乘早不再依戀我,和別人建立親密的關系以後我走了你就可以和淺兒在一起由她照顧你了,還有留在梁州的深兒,還有留在靈州府的那些人,我只是你們生命里匆匆的過客,但願我消失之後,你們說起我的時候,還能感念一點點我為你們的好。
夜風清爽,周圍莊稼地里的花香被風送來,呼吸里都是醉人的清香,青蛙的鼓噪織成一大片,在耳畔回旋,像夜晚的催眠曲。還有遠處人家的狗,斷斷續續地汪汪汪叫著。
月色溫暖,夜色醉人,就連狗叫聲也像夢幻一樣打動人心。
其實,這樣的夜晚挺好的是不是?這樣的環境真心不錯是不是?
可是自己必須離開。
只能在離開之前好好地用心欣賞欣賞了。
月光似乎也能讀懂這位在異鄉獨自飄零女子的心事,它清水一樣灑了啞姑滿身滿臉。
就在這清明之中啞姑忽然覺得心頭一片明亮,心在漸漸打開,記憶也在慢慢敞開,從前蒙蔽的一些角落好像被什麼照亮了。
王亞楠,王亞楠,我叫王亞楠……那個世界里,我的名字叫王亞楠……我有一個最好的閨蜜,我們一起醫科大念書,我們一起畢業,我們進了市醫院,我們一起在婦產科工作……劉小嵐……對,她叫劉小嵐,她比我漂亮,但是她脾氣不好,她是小姐脾氣,很難伺候,我們之所以成為閨蜜,是因為我能忍容她的臭脾氣……
我還有一個男朋友的。
忽然啞姑抱住了自己的頭。
腦溝回里感覺有一個地方在燃燒,燒得滾燙,燒得灼熱,要把整個大腦都給燒壞。
他是誰?
他,究竟是誰?
一張面影慢慢地靠近,放大,清晰……
他在笑,他在沖她嘟嘴巴,他在頑皮地擠眼楮,他在豎著耳朵抖動,這是他的獨門神功,他能指揮自己的耳朵很听話地抖動。
他的嘴巴張開了,他的眼楮在注視著她,他要說什麼?
那嘴巴,那皺眉的表情,那深呼吸後壞笑的表情,她太熟悉了,從大學時代起就開始戀愛,一起走過了好幾年時光,足夠彼此把對方的脾氣模透。
她和她,她和劉小嵐,一個是男友,一個是閨蜜,她和他們曾經好得跟一個人一樣不分彼此,可是最後呢……
最後那一刻,還能回首麼,還有勇氣回望麼?
她的手緊緊抓住了門檻。
木頭做的簡易門檻有些粗糙,跟柳家的實木雕花門檻簡直不能做對比,但是她不留戀,什麼樣的榮華富貴她都不留戀,她只要離開,去那個世界里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害死了自己他們應該開開心心地結婚了吧,睡在一個被窩里的時候是不是會經常嘲笑自己這個傻丫頭的愚蠢?
臉上涼涼的,抬手模,不知何時淚水流了一臉。
不,不哭,不流淚,把淚水留著,把一腔怨恨留著,留著自己回去換做勇氣去質問去揭穿。
她慢慢擦干了淚水,沖著月光笑一笑,謝謝你,善解人意的古代月,我會永遠銘記今夜動人的月色,我會在那一個滿是霧霾的天空下懷念這里。
白色的身影掙扎著慢慢爬起來上炕去睡了。
明月深情,最後定定盤旋在窗口遲遲舍不得離去,皎皎月華照在一張小小的臉上,照出了少女夢幻般的睡姿,還有睡夢里依舊緩緩滑下眉梢的清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