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婷的出現,我始料未及。
胸口不斷增加的壓抑感讓我喘不上來氣,從半昏迷中掙扎著睜開了眼楮,她就站在我眼前,只是默默看著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一切。
「你回來的夠快的,應該是剛從伏昂那里出來,就直接到這來了吧。」我並不好奇,沈衣是如何告訴了她關于我的事,又為何沒有提及我讓她故意打敗仗的事,雖然有可能是沈衣說了,而霍婷沒有這麼做,但是根據我對她們二人的了解,必定是沈衣將我的話未告知于她。
「是陛下讓我來的。」她的話听起來像是解釋。
「伏昂還好嗎。」也只有面對她時,我才能放心詢問關于伏昂的情況,也只有她不會出賣我。
「不太好,自從你被關進天牢之後,陛下日復一日將自己關在朝陽殿,朝政之事已由太後全權做主,少有大臣可以見得到陛下面,我今日見到陛下,陛下看起來」霍婷沒有說下去,用一聲長長地嘆息結束了她的描述。
其實這些我大概已經猜到了。
「此次得勝歸來,太後對我贊譽有加,更親下旨意,為我指婚。」霍婷看起來心事重重,她沒有直說,但是可以猜到太後指給她的將軍夫人正是沈衣。
「你是擔心沈衣,怕耽誤了她一輩子。」我也明白了,沈衣為何沒有將我的話原封不動傳給她,我以為我足夠了解沈衣的了,可此刻卻模不清她到底在想什麼,在我的印象里,她絕不是貪慕虛榮的女人,可是她為何執意要嫁給霍婷這樣的一個偽男人
「幾年前,我和她提過這件事,有意替她贖身,為她擇一夫婿,她卻斷然拒絕了,我以為她是顧念霍鈺才百般求全留下來照顧我,既然如此,我便有責任替霍鈺照顧她,可是這一次太後下旨,我們都不得不從,我明知自己身在火海,卻還是看她一起跳下來卻無能為力。」霍婷雖有猶豫,但是卻將心里的事說給我听。
「你怎知這不是她想要的幸福,或許她想要的不是將軍夫人這個頭餃,而是霍鈺的女人這個身份,她若是無怨,你又何必推開她傷及昔日情分。」我雖然想不通沈衣為何如此執著,但是她是絕對不可能會傷害霍婷的那一個人,如今也只有她可以在外幫襯著霍婷打理人情世故了。
「你的意思,也是要我娶她?」霍婷許是真的沒了主意,才來與我商量的。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事到如今,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她明白我的意思,也是隨之笑了出來頗為無奈。「剛接到沈衣書信的時候,我還曾替你擔心過,不知道你被囚禁在這里會不會很慘,如今看來,你雖然有些狼狽,卻也自得其樂,也算是讓你暫時躲開了朝內外的紛爭吧。」
「知我者,唯霍將軍一人。」從她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開始,其實我心里有些擔心她會問到我關于現狀的一些問題,可也只有她,能從我的角度看清楚當前局勢,能猜到我的心思。
「你我在一起共事半年多,我卻覺得我更加了解你,畢竟我是听著你的光榮事跡長大的。」霍婷儼然是故意的。
「霍將軍這麼說,可是真不厚道。論年齡,我僅長你一歲而已,如果眼下不是這樣子的情況,我倒是想與你結拜,做你的長姐,替你和沈衣一手操辦婚事。」即使有些事的細節不對,可是,她們二人眉目相對時的感覺卻依然徘徊在我心里,「你既然是為霍鈺而活,可曾有過思緒凌亂,真的當自己是他的時候,可曾對沈衣當真動過心?」
霍婷一怔,她面上的笑意僵持住,神色瞬間暗淡,「什麼都瞞不過你。有時候我也會問我自己,我到底是誰,或許扮演霍鈺的時候久了,連我自己都忘了我不是他,習慣性的從霍鈺的角度去看,去思考,總是難免會想,如果是霍鈺他會怎麼說,如果是霍鈺他會怎麼做,如果是霍鈺他該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將他的情緒拿捏得分寸恰當,卻已經忘了,我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果然,如我所料,她對沈衣並非那麼簡單。
「霍將軍,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要再猶豫,你既然是他,就忘了你。否則你將一世都活在愧疚中。」她如果不能忘了徹底霍婷的感覺,那麼同時擁有霍鈺和霍婷兩種身份,她只會一輩子都在左右掙扎中過日子,「現在,你已經沒得選擇了,不要當做是你裝作了他,就當你是他吧。」
「這天牢看似不見天日,為何卻讓你變得開闊多了呢。我如今覺得你現在也許才是解月兌,身不在朝野之中,少了很多的壓抑和妥協,連我也想進來住住了呢。」霍婷說起來很隨意,卻很細心打量了一下周圍環境,我看得出來,天牢之外的世界似乎給了她極大的壓力。
「好啊,不妨下一次你也闖些禍,讓伏昂將你也關進來,你我二人,還能做個伴。」我隨口打趣道。
霍婷也笑了,「這個主意當真不錯,你我二人若是同在這里。閑時還能聊聊心事,分享心得,即使紙上談兵研究對戰,也好過外面的世界頻頻斗心,偶爾讓沈衣送些茶水點心來,倒也愜意。」
「是啊。」我不由得隨著她的語氣試想,那樣的生活,確實比我們手握重權愜意得很。
「近日,我可能不會再來看你了,要忙著府中籌備,將迎娶沈衣進門,我想要以最隆重的方式迎娶她進府,婚禮之後,我就要帶兵出征了,等我回來再來看你。」霍婷像是放下了,如我所熟悉的霍鈺那樣,從容大氣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好,萬事小心,我等你。」如今看她這樣子,我倒有幾分後悔錯過了嫁給她的機會,不過,也幸好我當初的拒絕,才能讓我二人至今還能成為知己。「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霍將軍大婚,迎娶女醫沈衣,在樂堯城內外傳遍了。
似乎無人不知這對天成佳偶的分分合合,大多對沈衣的遭遇都很同情,沒有誰因為沈衣曾經的變故而為難于她,更何況,沈衣如今時常在一手把持了朝政的太後面前行走,也沒有誰再敢議論她的過去。
我想,于她們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了。
但是好日子總是不長久。
前線不時傳來戰敗的消息,北韶連連攻克多城,西夷節節敗退,連東伏助攻也顯得越來越吃力,幾次戰敗的消息傳回樂堯城,不免得人心惶惶,這看起來繁榮依舊的樂堯城如今也只剩表面的華麗罷了。
宇文政終將會是那個一統天下的王,我從未驚訝過他的勝利,卻對東伏連敗得如此迅速感到詫異。他還未正面與東伏交鋒,霍將軍前線卻已連敗,真不知她下一次回到樂堯,是否真的會如她所說的那樣,與我在深牢通宵徹談。
沈衣已經很久沒有來看過我了,自從她嫁進了霍府,成為名正言順的將軍夫人後,再沒來過一次,我想著她也許擔心因為我會連累霍將軍,也就未曾多想過,日子竟這樣一天一天的過了下去。
只是這一日,我從夢中驚醒,雖不記得做過什麼夢,但是心里卻意外的不平靜,我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這是這樣的不安讓我很不適應,莫名得暴躁起來。
夜里,沈衣來了。她一身素色,披著一件帶帽子的大斗篷,走到我面前時,摘下了帽子,映著牢中的火光,我才隱隱看清了她,她如今也是養尊處優了,卻還是那麼美,那麼得從容得體。
只是,她的神色看起來極為哀傷,她動了動嘴唇,緩緩地說出了幾個字。
「霍將軍,戰死。」
霍將軍戰死?!霍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淚水卻已經模糊了視線,「你說什麼?」
她的表情瞬間變得極為痛苦,垂下的眼瞼,兩行清淚嘩然落下。
「不可能!」我斷然否決。
她不可能死的,絕對不可能,上一次上一次我們聊天時,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心如刀絞是何種滋味。
霍婷,我們還要一起紙上談兵研究對戰呢,你還答應回來再來看我。你一向守信,為何偏偏這次失信于我。霍婷,我不願意相信。
「是不是,有何誤會,這中間,一定是誤會。」我絕對不會相信,好像前一刻還活生生站在我眼前的人,現在卻告訴我,她戰死沙場。
「是府中親信親眼看著她離去的,她的尸身這兩日將會運回霍府。」沈衣哭得氣息都斷斷續續,彷若這一次,我看著她,才明白什麼是斷腸人。那梨花帶雨的一幕,那輕聲哭訴的話,在我心里轟然一聲,如同天塌了。
我以為,天塌過一次就不會再塌了。
我曾經以為,天只會塌一次。
「霍老夫人會讓霍鈺繼承這戰死沙場的榮譽,重起了霍鈺的尸骨,將以霍鈺的白骨入葬,讓霍家的長男繼承榮譽。」沈衣垂下的眼眸,隱藏太多的掙扎,那淚水不斷地流,她死死咬著已無血色的嘴唇,臉色蒼白。
「為何」這是霍婷拼了命贏來的,她一輩子都為了成為霍鈺而活著,為何她贏來的榮譽,用性命換取的一切,卻連入土祖墳的資格都沒有。沈衣是為了這才來找我的。
霍婷,你到底為了什麼?
是我勸你放棄你自己,徹底成為霍鈺,為何現在,我又後悔了。
霍鈺終將取代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霍鈺入土你霍家祖墳,而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霍家一個本該幼年就葬身火海的孩子。
你為何要死?
我知道戰場的殘酷,生死僅僅是一瞬間,但是失去你這位摯友,我從未想過。
我以為我們還有機會再見的。
我任由鐵鐐吊著,終于,在這不見天日的天牢中,我連最後一絲活下去的念頭都失去了,我大概再也不會遇上這樣一位知己了。
一盆冷水狠狠地潑在身上。
「郡主今日,怎是這樣一副落敗的模樣。」太後華麗的衣冠與這破落的天牢形成最震撼的對比,她眉眼間洋洋得意的樣子,映著火光深深烙印進我心里。
「對了,哀家忘記了,郡主的至交前幾日剛剛戰死在了前線上,想必郡主已經知道了吧。」她提及霍婷,眼中竟然流落出笑意和不屑。「可惜啊,他如果活著,仍是我東伏的一員大將,雖然」
她踱步走到我身前,俯來,在我耳邊悄悄說道,「雖然,她身為女子。」
我猛然間抬頭,對上了她惡毒的眼神,她究竟何時知道的,她起身,我掙扎著想要沖上去揪住她的衣領質問她,卻只拖動得鐵鐐悶聲作響。
「可惜啊,真的可惜啊。」她玩味地看著我的表情,觀察著我的變化,她試圖以霍婷的死故意激怒我,卻活生生的將這道傷疤撕開,「你們二人也算是知音了,都是女中豪杰,哀家是真心佩服,不過,若是這脾氣不那麼虛偽就好了。」
「她的死,跟你有關嗎。」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胸口里翻覆的情緒壓了下來,每一個字都是從齒間擠出來的。
「伏音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笑意卻將惡毒襯托的極為明顯,她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長而尖銳的金指甲劃過我的臉,瞬間有一抹溫熱滑落,「你以為你算計得了哀家嗎?你以為你掌握了哀家的弱點,就可以控制哀家嗎,你以為,你可以跟哀家一樣,雖被囚禁卻可謀劃一切嗎?你太幼稚了,哀家不管你,不是不知道你在搗什麼鬼,只是想看看,你能搗多大的鬼,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霍鈺即便是個女人,哀家是真的想要拉攏她,可惜啊,要不是你,她怎會年紀輕輕的,就戰死沙場了呢。」
我眼里的這個女人惡毒無比,我恨不得親手將她撕成一片一片的,我恨不得一口咬穿她的脖子喝她的血。猛地掙扎開來,卻只拖動得鐵鐐作響。
「沈衣也是你的人,你以為哀家會當真放心將她留在身邊嗎。」她轉身躲到我踫觸不到的地方去,安然淺笑道,「不過,她畢竟是我女兒的救命恩人,哀家自然要留個活路給她,不知她可曾與你說過,她已經放下了一切,近日將要離開樂堯城。」
沈衣要走了嗎。
「放心,哀家是不會不給你們道別的機會的。」她笑得異常詭異,轉身離開牢房,「來人,帶霍夫人來。」
看著衛太後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了天牢盡頭,我閉上眼楮克制了一下情緒,試著活動了一下將要失去知覺的手腕,奈何沉重冰冷的鐵鐐鎖著,手腕上是已經磨破皮的刺痛。
沈衣盈盈走進我的視線里,如同她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里那樣,一襲凝藍,淺黛從容。若不是那淺淺的笑意和眼中的溫潤不在,我會當真以為時間倒流了。
「你既然要走了,又為何要來看我。」太後一口咬定沈衣是我的人,她怎會放心這最後的見面,即便自負如她,也斷然是不會相信,我不會在最後一次動手腳,除非是她明知掌握了某些關鍵,認定了沈衣不會幫我。
沈衣半沉著頭,眼神中似有深情依舊,卻又好像在極深處隱隱約約。「畢竟熟識一場,她也會想來看你最後一面的吧。」
我听見沈衣說她,才注意到,她懷中抱著一個不大的白玉壇子,頓時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痛苦,「是她嗎?」。
沈衣沒有直接回答我,可是她輕撫壇子時的模樣,已經給了我最準確的答案,我實在是有些不忍心,便問她,「你這又是何苦呢。」
你這又是何苦呢。即使霍婷戰死,但是霍鈺仍是將軍,霍鈺以將軍之禮入土霍氏祖墳,即便老夫人知道,但是世人不知道,沈衣仍然可以是霍家的將軍夫人,直到她死也可以葬在霍鈺身邊,即使霍婷不在了,沈衣依然可以過著不錯的日子,我想不通,她為何突然要離開,更懷抱著霍婷的
「她出事前,曾給我留了一封信,隨著她的遺體一起被送回來,她的親信將書信親手交給我。我才知道,她在臨走前就已經是打定主意要死。」沈衣從前靈動溫婉的雙眸如今竟已變得空洞無神,這大概是心死最好的解釋了,她口中輕輕念叨著,「我從來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竟然做了這樣的決定,她不願負了霍家,不願愧對東伏,不願傷及霍鈺,不願連累了我,更不願背叛你。她竟然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可我那時,竟還是很高興,高興可以和她在一起了,她卻連我都給騙了。」
我知道霍婷一直都很為難,可是她不止是騙過了沈衣,更是騙過了我。她若是那時已經打定了主意,那麼和我說回來再來看我,就一定是故意分散我的注意力,可是我怎麼就被她騙了呢,「霍婷不願意跟隨太後為虎作倀,她深知太後的陰謀卻無力抗擊,她不能賭上霍家和你,卻用了自己的方式,將一切重歸原位,她在保護你,她想給你最好的生活。」
「最好的生活?」沈衣笑了,兩行清淚頓時垂落,「若是連她都不在了,哪里還有什麼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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