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元祈。」宮黎在听完我對晚上那件事的描述之後,輕輕地吐出了四個字,然後在我百般追問之後,才又開口解釋,「你猜的沒錯,他與宇文政本是孿生,我也只是听師父曾經提過,說是鳳遺的忌諱,所以比宇文政晚些出生的元祈,自幼就被養在了宮外,恐怕是鳳遺亡國之後,宇文政找到了他。你一定要小心他,他與宇文政不同,是個極為自負,並且不擇手段的人。」
「我和他當真有過過節嗎。」我對宮黎並未抱什麼希望,他是一定不會把我不記得的那些事原原本本的說清楚,可是眼下,這個叫元祈的威脅就擋在我們前面,我真的沒把握,他是敵是友。
「在西夷。」宮黎長長地嘆了口氣,起身去關窗。「元祈假扮宇文太子,想要聯手西夷攝政王篡奪西夷王位,是你幫了衛逞,所以元祈失敗了。不過我想他應該知道,即使沒有你,真正的*宇文政也已經算計好了一切,等著他自己往陷阱里跳,而你,不過也是被宇文政利用了。」
而我,不過也是被宇文政利用了。這是我最不意外的事,可是從他人口中听到,卻還是覺得心里不那麼舒服。「我以前,以為我足夠了解那個叫元郢的人,可是後來,他變成了宇文政。好像一切都變了,自從我回到東伏之後,我只肯承認,他是宇文政,好像只有在回憶最初好像還不錯的那些時,才會稱他為元郢。可是現在,元郢和宇文政,我好像越來越分不清楚了。」
我越來越了解他,卻越來越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宮黎出聲打斷我,像是故意的,「你說要找一個人,可是北韶這麼大,你打算從何找起,總不能畫一幅像滿大街去問吧。」
不由得好笑,「我若是知道她長得什麼樣子,恐怕真的會想要畫一幅像滿大街去問,可是,我竟從未見過她。」
從未見過,生下我的那個女人。
這下輪到宮黎傻了眼,「你既然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樣,那又該怎麼找?」
「早些休息,明天我們上街去轉轉。」
衛太後說曾有人在北韶見過她,那見過她的人必然認識她,而衛太後都不曾見過她,而見過她的人又可以將消息帶給衛太後,那必定是從前伏家的故人,亂世之後仍跟隨伏家立下東伏的人,這人必在朝中,而東伏朝中不乏前朝舊臣,以東伏開國元勛而備受嘉獎。東伏和北韶自開國就不曾有過什麼來往,屢起戰爭,東伏的大臣如果想要在北韶境內見到一個人,大概只有昭華郡主被囚韶宮,伏昂對北韶稱臣,年年供奉的那段時間。
現在能想到的是,只有東伏重臣前往韶宮進貢時,見到了她。
東伏到北韶進貢的大臣,不大可能會在北韶境內多出游覽,也就只有來回路上,以及抵達北韶都城檠赭之後,在行宮及韶宮,和往來的路上有可能。
我是當真希望,那人是在行宮到韶宮的路上見到的她。可是既然回程之後,會私下稟報給衛太後,那一定是因為,有不得不報的原因,而這其中最簡單的就是,她在韶宮,並且會威脅到東伏。
如果真的是這樣,即便找到她,我又該如何呢。
北韶,是四國之中民風最為彪悍的一個國家,位處極北的苦寒之地,山勢險峻,風疾易旱。據悉北韶境內耕地有限,盡可算是自給自足,正是那傳說中的宇文太子,以北韶特有的地勢,鼓勵北韶國民在山間崖壁采植極其稀有珍貴的藥材,狩獵山中猛獸,以獸皮獸骨為主對其他三國達官顯貴做交易,養殖奇珍異獸,比金子還貴的霓雲錦,正是北韶特有的一種稀奇霓蠶所吐的絲而織成的,這種霓雲錦年產數量特別少,卻是錦緞之中罕見的極品,只有北韶皇室才有資格擁有。四國共有九座金礦,而現今北韶擁有的其中兩座,皆是戰爭掠奪而來。
我曾在伏宮一份秘密檔案中看到過這樣一段記錄,北韶開國帝君宇文臣杞原是鳳遺的一位將軍,忠心耿耿卻遭奸臣陷害落得個守邊境的下場,鳳遺亡,三國逐起,宇文將軍眼見鳳遺復立無望,帶著一班衷心于前朝的舊部自立北韶。所以北韶的風俗習慣沿襲自鳳遺,是四國之中,唯一一個以鳳遺舊制延續至今的國家。
我雖是第二次來到北韶,但是像這樣正經走在北韶國都檠赭的大街上,還是頭一次,上一次到這里時,我人還是昏迷的,宇文政一刀捅進我胸口,竟然讓我活下來了,在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的時候,在他的安排下,我被秘密送進了韶宮中囚禁兩年。
「讓開!讓開!」
一行侍衛自身後推擁著人群散開,將街上的百姓攔到了路的兩邊,一輛以珍錦裝飾的馬車不急不緩的駛來。
駛過我身邊時,馬車中的人,撩起簾子往外掃了一眼,便放下了。
「原來是高丞相家的大公子,難怪出行這麼氣勢。」
正是這難得的一瞥,旁邊有百姓認出了馬車里的人。
高丞相家的大公子?「宮黎,你說,這北韶有幾個高丞相?」
宮黎還未明白我的意思,只是遲疑的看著我,然後看著那馬車就這樣從我們面前駛了過去。侍衛卻未放行,不一會兒,又一輛馬車行過,與那高丞相家公子的馬車不同的是,這一輛馬車行駛得更快一些,像是絲毫不關心車外的世界,匆忙從眾人眼前消失,侍衛散去,卻未跟著那第二輛行過的馬車。
「你剛剛,看到了麼?」我問宮黎。
「嗯。」宮黎點了點頭。「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
剛才那馬車行駛頗快,縱使馬車里坐的人並未張揚,可是風卻將簾子曾撩起了一個角,短短的那一瞬,我和宮黎都看到了,坐在馬車里的人,正是駙馬爺。
「去看看。」我揮手示意他跟上,順著馬車留下的痕跡,追了上去。追了至少三條街,穿過六條巷子,終于在近城郊一處極偏的宅子門前,看到了剛剛駙馬爺所乘坐的那輛馬車,我問宮黎,「你猜這是哪兒。」
宮黎四處看了看,並未直接回答我。「你認為呢?」
忽然間看見那宅子大門開了,我一把拉過宮黎躲在牆後,繼續悄悄看著。先是一個女人探出頭來,左右張望尤其小心,然後確定四周無人時,才開了門,隨著她身後走出來的,才是駙馬爺。
那女子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模樣,容貌俏麗,她走出來的時候,挺著一個肚子,看似懷胎已有數月的樣子,行動上不是很方便。
駙馬竟然轉過身,牽著她走下宅子門口的台階,「你進去吧,等我抽出時間會再來看你和孩子的。你要小心些,有什麼事就跟吳媽說,她知道該怎麼傳話給我。還有什麼想要的,我下次來帶來給你。」
「嗯。」那女子看起來格外听話,點了點頭,但是扯著他的袖子卻是不放手。
「听話,你好好養著,我很快就回來。」駙馬爺哄著她,眉目之間很是曖昧。他將那女子擁入懷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要讓她放心,然後松手轉身就上了馬車,車夫見怪不怪的駕著馬離去。
我和宮黎愣在原地,對于剛剛看到的一切,有些訝異。宮黎先回過了神,「你會將此事告知長公主嗎?」。
「在他人背後嚼人舌頭傳閑話,是無知婦孺的行徑。」長公主與我非親非故,即便是我發現了駙馬爺在外另有私宅藏起了個女人,我堂然告知,也只是令她生疑,給自己惹些不必要的麻煩,只是現在,我更不明白了,我以為駙馬爺對長公主情深意重,沒想到在外還有這麼一出。
「那你,怎麼想。」宮黎又問。
「我對真相,更好奇了。你認為長公主真的不知道這件事麼?那城外的黑衣人又是誰安排的。」我饒有興趣的瞥了他一眼,「如果不是我此行還有目的,恐怕我真的會想要查清楚,只是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宇文政不會給我時間,等我把一切都搞清楚了再回來。」
只是,有些事知道了,倒是可以先留個心防範著。
「回去吧。我們出來的太久了,省得讓人懷疑。」宮黎並不執著于真相,他說完轉身要走。
我回過身,看著他將要離去的背影。「你好像並不意外這些事,除非,你一早就知道。如果你跟著我來到北韶的目的,是為了阻止我知道某些事,那麼你最後,一定會輸。」
他在前面停下了腳步,並沒有轉身,他背對著我低下頭,維持了一會兒,又繼續往前走去。
「你一定會輸的。」我只是覺得好玩,故意強調給他听。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怎麼我身邊這些人都變得這麼神秘莫測了。我對宮黎的印象,也僅僅是從東伏行宮第一起命案開始,而在那之前,他不過是宮昱總帶在身邊的徒弟,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而他對我究竟知道多少,恐怕並不簡單。只是從他這些日子的言行舉止來說,他應該暫時,是不會成為敵人的人。
可是,究竟是在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真的和他認識的呢,他到底知道多少事,他曾說過是欠我的,到底是欠了我什麼?我現在一點頭緒都沒有。只覺得宮黎這個人不僅僅莫名其妙,還有些刻意清高,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和宇文政是一種人,他們都只是希望我知道他們讓我知道的,而對于他們不希望我知道的,會故意掩飾過去。真不知道,我帶宮黎來,是對還是錯。
「你在想什麼?」長公主揮了揮手,讓我回過神來,她剛剛說得正起勁兒,我卻自顧自的去想那些了,可她好像並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別有深意,「怎麼,是不好意思說麼。看你也是適婚的年紀了,楊尚書听了本宮說你在城外救了本宮的事,對你很是欣賞,有意將他家的小女兒介紹給你認識。」
我一怔,原來剛剛她說的,竟是這事。
「怎麼了?難道,你有中意的姑娘了麼。」長公主許是看見我的表情異樣,會錯了意,以為我的遲疑是因為心有所屬。
這,該怎麼說。「早些年家中變故,我族中長輩漸而疏遠,並無人可為我做主安排,後來獨自在諸國之間游歷,反倒覺得,一個人沒什麼不好的,便對婚配之事不怎關心。」
「原來是這樣。真是可憐。」長公主眉間頓時染上一抹凝郁,眼神之間很是心疼,不由得拉起我的手安撫道,「這麼好的孩子,身世怎麼這麼坎坷。你父母若在,看見你今日這樣,一表人才少年英雄,該多欣慰啊。」
會麼,我養父身在深牢生死未卜,我親父竟遭我逼宮而氣急身亡,我養母從未與我說過一句話,我親母如今更不知人在何處,他們,會因為我而感到欣慰麼。
「你放心,你既是本宮的救命恩人,本宮且與你又這般談得來,你的婚事不如由本宮做主為你安排,你也可在北韶安頓下來,好好過以後的日子,不至于繼續顛沛流離。」她雖有心,但是這話一出,卻嚇得我一身冷汗。
「姑母如此費心他人的婚事,可有查過這來路不明的小子的身份,若是冒然為楊大人家的千金做媒,萬一耽誤了人家,豈不是遭人埋怨嘛。」元祈這個假太子出現的剛剛好,只是那話讓人听得卻不那麼舒服,站在長公主身邊,雙眉一聳。
「澈兒是這樣,怎連你都這般無理了。」長公主佯裝怒意責怪,「你今日怎有空跑來了。」
「今日上朝前偶遇姑父,約了我來下棋。」他且從容。
「那你就快去找你姑父去,莫要再這搗亂了。」長公主推他出去,又轉身回來,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對我說,「你可別怪他,政兒雖不是在本宮身邊長大的,卻與本宮很親近,他和澈兒不同,並不如他面上裝出來的那般頑劣。本宮曾以為,他此生大概再難走出昭華郡主的陰影了,現在看他與高小姐還不錯,我這才算是放得下心來。」
「昭華郡主?」我心里猛然間狠狠抽痛了一下,又強壓下那股翻涌裝作無意的問道,「是因為郡主自盡的事嗎?」。
長公主點了點頭,「是啊,那時本宮不在朝中,因身體抱恙去了寺中靜養,也是後來听人提起的,本宮剛得知政兒竟然將人囚禁在韶宮時,也是很驚訝,一向穩重得體的太子可是頭一次這麼荒唐。在那件事之前,政兒雖被皇貴妃養在朝外,卻也總是每個月都會抽空來看看本宮,他倒是經常提起與那郡主的事,只有那個時候,本宮才覺得他是真的很開心。可是,突然間他就中斷了,有好久沒有看到他,回到朝中時,才知道,他竟將人家活活逼死了,為這事,政兒消沉了很久,整個人都變了一樣,再不像從前那樣給人親近溫暖的感覺了,他雖是笑著的,本宮卻覺得他離本宮格外遠。」
我听得到胸口的心跳,一下,兩下,越來越沉重,跳動的聲音充斥著雙耳,听到其他的任何聲音,眼前的視線幾次模糊,卻只能強忍下去。「所以,初次見面的時候,您才會問我那些話。」
「你既然來自東伏,本宮想著你也許見過昭華郡主,听說她死而復生還不敢相信。」長公主再次提到關于郡主的事。
「郡主她。」我猶豫著,要如何說,只能偷偷嘆氣,「得到東伏國師宮昱相救,撿回了一條命,她雖然活了下來,但是日前已經因為東伏和南埕的聯姻,嫁給了南埕帝君,隨他一同回南埕了。」
「怎會這樣。」長公主听得氣憤,搖著頭很是不能理解,「還覺得她與政兒之間也許還能續緣,沒想到物是人非,竟已經嫁給了南埕帝君。」
「長公主,看您現在心情不太好,那我就先出去了。」我從房中退了出來,強壓著心里的異樣,裝著無事繼續走,直到四周無人,忽然雙腿一軟,幸虧扶住了牆,否則現在一定更加狼狽。
「看樣子,長公主是跟你說了元郢的事吧。」元祈不知從何時開始跟著我,直到他出聲,我才驚覺他正在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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