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上一次與你下棋,你還用了兩個時辰才贏了貧道。這一次,恐怕還不到一個時辰。到底是你棋藝進步神速,還是你愈發失去耐心了。」
最後一子落妥,面前之人已然開口,語氣里不難听出略帶欣賞的調侃。
「大師,你可知這世上,女子最怕的是何?」
我笑著問道,卻也不急,不氣。
他饒有興致地想了想,捋了捋胡須,道,「若依貧道猜測,恐怕是三不得。」微微帶了笑意,又繼續說道,「一不得公婆心,二不得夫君心,三不得子女心。」
我頓覺好笑,爽快直言,「大師畢竟是個男人,所言亦不能算錯。而現如今世上的女子多以三從為信仰,大抵也是認為大師所言是對的。」
「貧道倒是好奇,若依你而言,這女子最怕的是何?」他卻也笑著反問我。
我心口一疼,也苦笑著作答,「是時間。」
他默然,嘆了口氣,又意味深長的看向我,「五年都等了,再等五年又怕什麼,該是你的,總會是你的。」
「沒想到堂堂清晏大師,現如今在這山寨里生活,倒比從前釋然多了。」我不禁取笑他,眼前的人,正是當初的清晏大師鹿清晏。
我本以為他已遇害,誰能想到會在我離開韶宮的一年後在南埕境內遇到他。
只是如今又數年過去,長公主仍被困韶宮昏迷不醒,元郢生死不明,我們也算是天涯淪落人吧。
「九爺!」寨子里的兄弟突然來報,打破了這原本的僵局,他人停在三步之外站定,看了看清晏大師,又小心注意了一下周圍,「南埕宮里傳來消息,柏貴妃軟禁了南埕帝君,聯合守城將軍反了。」
「哦?」我只是意思一下表示了驚訝,卻又穩坐棋桌前,一顆一顆的將棋子收回至棋盒之內。「知道了,繼續盯著,還不到最妙的時機。」
他退下。
清晏大師道,「還以為你離開了韶宮,便是從火坑里跳了出來。沒想到這南埕王後也不好做啊。」
我亦笑。「放心,昭華有生之年,必取天下。我踏平北韶之日,定許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三更至。南埕王宮一片死寂。
偶有人影一閃即逝。
這一場由南埕帝君的寵妃柏貴妃一手導演的宮變,並不像它開始得那樣轟動而結束,歷時九個月的謀劃,靜悄悄的毀于一夕之間。
「你這賤人!」她本是跪在地上的,眼見著我走了進來,忽然發難要撲上來吃了我一般,眉目猙獰,再不似往日柔媚。
我本向著殿中正座走去,與她擦肩的這一瞬停了下來。偏過頭,看向她,「哦?」
「你……」
「啪!」她未來得及說出口,便已被一個耳光狠狠甩到了一邊,摔坐在地上,頭上發髻已受沖擊而散落,臉上印著一個分明掌印沁著血絲,頓時狼狽極了。
我甩了她一眼,揉著發痛的手心才繼續往前走去,落座殿中。
「少奕,去請帝君。」我靜候了一會兒,可還是沒等到該來做主的人,才側過身對一旁候著的少奕說道。
少奕本來是皇甫宣身邊的親信,五年前我入主南埕主宮靖宮時,他被調遣來做我靖宮總管,更多時間是替我主理瑣碎之事,少言,利落。
他得令低頭退出殿內。
沒一會兒,少奕回來了,仍不見皇甫宣前來。少奕低著頭走到一側,道,「陛下聖諭,此事交由王後娘娘全權做主。」
不出所料。「那就……將柏貴妃貶為柏妃,遣回柏妃宮禁足,派人看押不得外出。此次宮變相關人等,守城將軍呼延善杖殺,直接關系者全部死罪,至于他手下那些兵將,罰俸三年,交由熬將軍分情節輕重具體處理。少奕,宮內的事由你親自監督不得松懈。」
「是。」少奕俯身應下。
我想了想,「帝君此時,人在何處?」
「回娘娘,在靖宮。」
他人在我靖宮,卻也不來管這一攤子爛事,自己落得逍遙,我倒想看看他這次又能說出個什麼理由來。
「身為帝君卻不管自己後宮里的事兒,你的寵妃可都鬧得要奪你的南埕江山了,這一次我真想听听你又有什麼理由自己偷得清閑了。」我大步跨進靖宮,人未站定,話已出口。
眼看著這男人剛剛放下手里的書籍,慢條斯理地回道,「後宮之事,交由寡人的王後處理,又有何不妥呢。」
「恐怕你再這般躲我靖宮偷懶無賴,你南埕的將臣子民必定以為,是我軟禁了你而一手把持了南埕朝政大權,只怕日後我要落得個禍國的罪名受人討伐。」我不以為意,皇甫宣這五年來基本屬于半退隱,越來越多的瑣事難免落到我肩上。
他听我這麼一說,卻笑了,抬起頭看了看我,才慢慢起身。「能者多勞。你既然身在王後之位,替寡人分擔些許家務事有何不可,是寡人許了,南埕的將臣子民得見帝君與王後恩愛相依,必將酬謝天恩賜予南埕如此不凡的一位王後,又怎會忍心怪罪于你。」
「當初沒看清,倒真不知道你是這般的厚臉皮。」我真沒見過比他更厚顏無恥的,當初看著還以為是個朗朗君子,誰曾想這五年來認識得越深,越覺得無賴。只不過,越熟便越覺得,他越來越像快要消失在記憶里的那個人了。「你我的合作關系,大概不包括這樣的壓迫條款吧。」
他轉身,並不接我的這句話。又坐了回去,繼續拿起他那本書認真看了起來,清了清嗓子,「南埕宮里有個惡王後,只怕這宮中也只有你這兒能落得個清閑,寡人今天就留在這躲個清閑好了。」
「你難道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麼?」看他表面的漠不關心,我真有幾分懷疑,他是真的絲毫不在意柏貴妃是死是活嗎。
他翻著書頁,听不出任何情緒,淡淡接了句,「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
他這句話,乍一听冷漠得讓人想抽他,可是這五年來朝夕相處對他也算有了幾分了解,這話並不是他隨口接的,反而重點落在了最後的疑問上,顯然,對于他心里所困惑的問題,他依然好奇結果。
果然,他還是擔心柏貴妃的,「畢竟是你的寵妃,也要給你留幾分面子,我沒有處死她,只不過讓她禁足而已,你若是想要去看她……」
「嗯。」皇甫宣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我猜錯了?我有些詫異,難道他好奇的,並不是我會如何處理柏貴妃的事?
「這一趟出去,可有收獲?」就在我想打住這個話題的時候,皇甫宣卻開口問道,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一般,這話的分量不輕不重。
思緒,在某個有關回憶的瞬間,竟然不自覺的讓人走了下神兒。我搖了搖頭,「南埕邊境的駐兵我重新了解過,這幾天我會做調整,眼下南埕和北韶勢均力敵,他們在拉攏邊境附近的勢力,我們也同樣,一時半會兒這場仗打不起來,只是目前我們必須做好完全準備,以防萬一。」
我說著,坐了下來,本是不經意間的一個舉動,側目看向他,似乎皇甫宣還在等我繼續說下去。我這才又說道,「北韶國內,暫未听說有新的勢力……」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很別扭,「她,她手下最得信的高崎自從五年前被我重傷了之後,以他的體質恐怕暫時不能率軍作戰,我二哥隱退後,北韶朝內怕是一時半會兒沒人能扛下帶兵攻南埕的重任。可是看北韶這半年來四次攻西夷,我有些懷疑,西夷屢戰屢敗,就算衛逞再不濟,北韶的打法也實在難以捉模,至于是否他國內又有新主帥,我正在讓人查,再有幾日應該會有消息。」
「沒錯,我也留意到了,若非背後有人重整北韶軍,衛逞不會輸得這麼快,你這次出去,衛逞倒是派了兩次使者前來,想要與我們結盟。」皇甫宣點了點頭。「那,你呢?你找到他了嗎?」。
他。我心頭一冷,瞬息之間猶如墜落寒冰煉獄一般,搖頭,道。「沒有。」
自五年前那件事之後,這世上似乎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他真的如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無蹤了,我從未簡短過尋找他,可是每一次都是絕望而歸,時間在消磨著希望,我偶爾也會禁不住地想,他會不會真的死了。
「那如果……」皇甫宣明顯是一時興起沖動似的說出口的話,竟自己先察覺到了,只是斷在了一半,沒有說下去。「算了。」
夜,靜得深沉。
用過晚膳後,皇甫宣已經回東廂休息了,我在寢宮里將地圖平攤開來,細細琢磨著,北韶軍如今的打法,看似凌亂,可卻是在不知不覺間以戰火包圍南埕,其心叵測,我想著是否到了該還手的時候了。
靖宮外忽然傳來一陣吵鬧,在這靜夜里顯得十分不協調。
「外面何事?」我打開門問道。
少奕聞聲趕來,側目間看到皇甫宣也已經從東廂走了出來,少奕低頭回話。「回娘娘,是柏貴妃身邊的丫鬟來鬧,說是柏貴妃在霓宮鬧著上吊要見帝君。」
不出所料,又是她在鬧事,我不好再做安排,只得看向皇甫宣。「陛下要不要去看看她?」
皇甫宣款款走了過來,點了點頭。
我也順手接過侍女遞上來外衣替他披上。
皇甫宣沉思了片刻,又說了句,「那你先休息,別再熬夜了。寡人去看看她又怎麼了。」
說罷,遲疑了一下,才轉過身向外走去。
我看著他離開,少奕俯身低頭在一旁恭送。天氣略涼,站這一會兒不禁有了寒意,我伸手抱了抱自己的雙肩。
「娘娘,還是進去吧,外面涼了,陛下會擔心您的身子。」
少奕察覺了我的動作,如他主子那般勸誡道,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沒有替他的主子解釋什麼,卻也在提醒我,皇甫宣雖然去看了柏貴妃,也仍舊牽掛著我,這如果也算得上是解釋,倒也是完全符合了皇甫宣那博愛的性格。
我竟笑了。少奕是知道我和皇甫宣之間的關系的。
我說,「我若是擔心,將才便不會讓他去。」這世上值得我費心去爭去搶的男人,大概已經不在了,我身在皇甫宣的南埕王後之位,權和勢我都握在手里了,又何苦再去死死抓著一個他,我和他之間的關系,如此,剛剛好。
只是這微涼的天氣,太容易讓我想起一個人了。
我會懷念他在,他為我取暖的日子,卻也絕不會用回憶刁難我自己,沒有他,我仍然可以照顧得好我自己,更不需要因為難過而抓住救命稻草,去從別的男人身上汲取溫暖。
我轉身回到殿內,置身事外,笑宮里的女人。
這一天晚上,皇甫宣沒有再回來靖宮。
一連數日,皇甫宣夜夜宿在霓宮,不禁讓宮內的人開始議論紛紛。這場讓人不怎麼意外的八卦里,皇甫宣扮演了那個白臉,而我是那個黑臉,眾人口口相傳的也不例外是我如何刁難了他的寵妃,而皇甫宣不敢違我的意思,只得夜夜宿在柏貴妃宮里,算是無聲的對抗,也算是讓宮里的人都知道,就算我處罰了柏貴妃,把她貶為了柏妃,但是在這宮里,他依然寵愛著她,要眾人知道她仍是不能怠慢的女人。
少奕把宮里的這些事告訴我的時候,我只是笑著听,回完話,少奕又退到了一旁候著,我只是突然想到,又問了句,「今年是否又到了靖宮換人的時候了?」
「回娘娘,靖宮每年四月才會換一波新進宮的下人,還有一個月新的下人才會進宮候命,不知娘娘是否有何安排。」少奕屈身上前。
我想了下,「往年靖宮換上來的人太多了,我不習慣人那麼多,告訴內務府今年靖宮的下人減半,你去挑一些嘴巴嚴的做事干淨利索的來。」
「是。」少奕應聲。
「對了,」我又補充了句,「今年靖宮服役的下人到時候遣出宮的時候,把徐琳留下,送到陛邊去。」
「是。」
徐琳是今年在我宮里做事的丫鬟,人長得水靈。每年靖宮都會換一波新人侍候著,換下的人便直接遣出宮,只不過皇甫宣的後宮里似乎好久沒填新人了,我想著免得他太寂寞,也省得這宮里的女人都以為我霸著他,天天琢磨我這亂七八糟的事,倒不如留一個我和他都知根知底的在他身邊,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
不遠處,看見皇甫宣近身的小太監匆忙跑了來,少奕低著頭從我身邊退了過去,跟他低聲說了幾句,又折身回來答話。「娘娘,陛下請您去傾鑄殿。」
「何事?」我隨口問道。
「說是,陛下找到了您的弟弟。」
我匆忙趕到傾鑄殿時,殿里的宮人大多在殿外候著,我推門跨了進去,里面也僅有三四個人低頭侍候著,轉了一道才看到皇甫宣,站在那里。
他看了看我,又看向他面前,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角落里,有一個蓬頭垢面衣著破爛的人,受驚般抱著頭縮成一團坐在地上。
嘴唇顫了幾顫,心里有種壓抑已久的情緒就要傾瀉而出,我听著自己的心跳在胸口將要炸裂一般,我大口喘著氣,這麼多次的失落,我已經失去了親自去驗證的勇氣,再次看向皇甫宣求證,他點了點頭。
我上前兩步,在那個受驚的人面前跪坐了下來。
我試圖伸手去撫模他的臉頰證實,他惶恐地躲開我雙臂緊緊環住他自己,從他又髒又破的衣著間偷模看著我,那一雙眼楮里,是陌生,是恐懼。
「小昂,是阿姐啊。」眼淚忽然間涌出,是他,是小昂。
他只是看著我,沒有任何的反應,在逃避,在害怕。
「小昂!是阿姐啊!我是阿姐啊,小昂!小昂,你好好看看我啊……」我無法踫觸到他,我的手將要觸到他的時候,他都會又驚又怕地躲開,伸手撩開我,又躲在他自己的臂彎中。「小昂,小昂……」
就在我再一次試圖去接近他時,皇甫宣也半蹲了下來,攔住了我。「等一下,別嚇到他了。」
「小昂,小昂,你……」失而復得的喜悅,卻不是和我的手足抱頭痛哭,我不明白小昂為何會是這樣的反應,只得向皇甫宣求助。「他這是怎麼了。」
「找到他的時候,他在黑市被人買來賣去的,听下人回說,他經常挨打,吃不飽穿不暖,之前生了場大病可能腦子出了些問題。」皇甫宣如悉回答,又嘆了口氣緩了緩,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別著急,既然他回來了,以後什麼都好說,讓他先歇一下,吃些東西,好好睡一覺,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太醫治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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