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里進去,時間不多,看一眼就趕緊出來。」二哥先行下車,環視四周確定狀況後才又撩開了馬車的簾子讓我下來。
我左右看了看,自將軍府內上了車,一路顛簸我們盡量避開人多的大路,在距離韶宮偏門處千米左右的樹林里等到太陽落山,大批侍衛正趕上換班的時候。「謝了。」
「帶上這個。」二哥遞來一把劍。
我卻沒有伸手去接,「沒關系,用不上。我去看看御兒就好。」
說完,我雖有擔憂,卻還是打定主意,頭也不回地向韶宮方向而去。我與我的兒子僅一牆之隔,怎會就此罷休,我只要去證實他是否真的病了就好,沒有什麼比想到,他生著病身邊卻一個真心照料他的人都沒有更讓我覺得揪心的。
或許我那個時候就該帶他離開的,拼上性命把他救出來,天涯海角帶他走就好了。
趁著換班的侍衛分神,我縱身躍過韶宮高牆,速度極快,等他們反應過來,恐怕連我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是四更離開的南埕,策馬一路飛馳在午後抵達北韶,便直接去找二哥了,和他商量好對策,二哥就安排了馬車,也就有了我們後來躲在韶宮偏門外樹林里等待的那一幕,我懸著一顆心,只想確定我的兒子沒事,看一眼就好,看一眼知道他沒事,我就即刻返回南埕,一切都來得及。
飛身躍過亭台長廊,停身,眼前就是軟禁御兒的宮室了。
我迫不及待上前一步,還未來得及跨出。
不對!
騰身而起,身旋而立,氣聚于掌心就勢打出。
凝紫色的妖嬈,卻在他面前咫尺之處被凍結了,如同一個無形的結界,攏聚無邊月芒,懸于高朗,凝紫色的霧茫轟然碎卻,震落滿庭梧桐花。
他說,「阿音。」
梧桐花的花瓣隨著微風紛紛飄落,我在花與花之間,看到了我等了很多年的人。
九年,太久了。
為了這一句阿音,我等了九年。可是幸好,等回了他。
月芒褪去,熟悉的人影漸漸清晰在眼前。我忽而又起一掌狠狠打去,元郢受力挨了這一下子,不自覺退了兩步,捂著胸口搖頭嘆氣,苦笑著。「都多大了,還這般頑皮。」
「想起來了?」我走近,問他。「我來,卻不是來看你的,我兒子呢。」
他抬了下頭,示意我身後的宮室。
轉過身,我徑直走向那間宮室。我推開門,門只是輕輕的一聲響動,卻驚醒了躺上床上的御兒,他受驚坐起,問道,「是誰?」
「是我。」我伸手掀起床幔,站在他眼前。
「娘娘!」他眼見著是我,大喜,撲上來抱住了我。「御兒知道,娘娘會來看御兒的。」
「听說你病了,放心不下,路上耽擱了些時間,剛到呢。」我將他擁在懷中,眼看著他好生生的在我眼前,跟我說著話,這才輕輕地松了口氣,腦子里一熱竟什麼都給忘記了。「你怎麼樣了?病得很重麼?」
御兒搖了搖頭,「好多了。」
懷里的小人兒狀似又高了些,也穩重了些,帶著孩子般稚氣的語氣,卻說著超乎年齡穩妥的話,我恨不得模清楚他每一根骨頭的樣子,恨不能找出他所有和上次不一樣的地方。
「咳咳。」他又咳了兩聲。
我將他放下,重新給他蓋好被子,手背貼著他的額頭,「是著涼了麼?」
他不听話地又從被子里把手伸了出來,抓住了我貼著他額頭的手。「看到娘娘,就好了。娘娘答應過,御兒可以保護你的時候,就到御兒身邊來。現在,御兒可以保護娘娘了,所以娘娘來了嗎?」。
傻孩子。「御兒可以保護娘娘了嗎?那御兒趕快好起來才行。」
听見我這麼說,御兒顯然很高興,他將我的手抱在胸口,緊緊抱著,很用力地點了點頭。他又閉上了眼楮,嘴邊帶著笑意,漸漸入睡。
我坐在他的床邊,試著動了動手,根本抽不出來。
元郢跟在我後面走了進來。坐在宮室的外間,好像並不是很在意我和御兒在一起。
御兒的呼吸開始慢慢變得均勻,漸漸地安穩睡去。
我的右手被他牢牢抱在胸口,只得用左手去拉好他的被子,理了理他額前亂發,不由得俯身將他抱在懷里,舍不得,到底讓他受了多少苦,這麼小的孩子,他還這麼小。
我怕眼淚落在他臉上再將他吵醒,又很內疚沒能一直陪在他身邊,在這一刻,我真的想要放棄一切了,只陪在我兒子的身邊,就好了。低下頭去,在他額上輕輕留下一個吻。
御兒終于沉沉睡了去,小手很熱,我從他慢慢放松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他早已渾身都是汗,手心里也是濕濕的。我整理好御兒,從內室走了出來,元郢應該已經等了好一會兒,卻看不出有一丁點的不耐煩。
所以我又回過頭去看了看內室睡著的御兒,徒生一種錯覺。
「御兒到底怎麼了。」這孩子是否正常,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即使他裝得再好,也仍然騙不了我,他眼底發黃,渾身燙得厲害。
元郢循著我,看向了御兒,輕聲道。「御醫都看過了,卻也檢查不出什麼。總是反復高燒,常常前半夜睡下,後半夜又開始盜汗,嚴重的時候意識也模糊了,臉色蠟黃,死死咬著嘴唇,渾身顫抖。」
為何會這麼嚴重。我不禁低頭,想著元郢的話,想著御兒掙扎的模樣,心里一陣亂疼。
「他果然,是你的兒子。」元郢喃喃念道,聲音輕到不能,我回過身看他,他的目光依舊落在御兒身上,瞳色渙散,毫無防備地失神,讓人不由得又是一陣心疼。「御兒的父親,是我嗎。」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口氣憋在心里太久了,只是如今听到他這麼問,我卻一點也沒有解月兌的感覺,原來懸著的一顆心落在地上,未必好過。
「你為什麼把他留下了呢。你應該可以帶他走的。」元郢的語氣里留了些疑問,他應該有自己的假設了,因為無論怎麼想,我放棄了御兒去了南埕,大概理由只有一個,就是皇甫宣不能接受御兒。
「你錯了。那時候,我幾乎丟了一整條命,不要說保住御兒了,若非皇甫宣搭救,我的這條命也早就丟在九年前了。」我沒想到自己可以如此冷靜地說出這些話,曾經想過無數次,我會怎樣抱怨這些委屈,可是在這無數次里,都沒有想過會像今天一樣,這麼冷冰冰的,我側過頭看向他,「所以,你到底去哪兒了。那樣的關頭,我以為你會來救我,可是你沒有,當我被逼著喝下藥不得不早產生下他的時候,你去哪兒了。生死關頭,你下落不明,本該與我至親的人卻對為我接生的人說出剖月復取子,我奄奄一息幾次痛死過去的時候,卻有人要殺我的兒子,有人要殺你,躺在病榻上因為將死的無能為力而絕望時,高瑾怡險些對我下最後毒手,取我昭華碧玉,我眼看著他們帶走我的兒子,卻動也不能動,若非皇甫宣趁亂攻入韶宮,今日便不會有我了。之後長達四年的時間,我多是住在落香山休養,因為我看到宮牆就會想到那一日的絕望,因為那一天,我失去了愛人,兒子,母親,一無所有了。」
那一日韶宮的一切,都清楚地刻進了我的骨子里,日日如蝕骨般的折磨。多少次深夜難以入眠,卻忽然驚醒時,枕邊暈濕一片。
所以,我該怪誰?
元郢听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完,沒有打斷,提到剖月復取子的時候,我明顯察覺到他倒吸了一口氣,皺起了眉頭直到最後。自然放在桌上的手,也慢慢變得僵硬,他微微曲了曲手指,眼底渙散的情緒也隨之漸漸聚起。
從此無聲,靜默而立。
就像是在默然祭奠匆然逝去的九年。
九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竟讓我們差點生死永隔。那一日離開韶宮,我究竟是有多絕望,現在回想起來,心里只有陣陣的寒意,只是一片深如海底的死寂,讓人愈發窒息。
我沒能如願,在看過御兒之後啟程離開。
御兒的病情,遠比我估計的要嚴重,如果說韶宮的太醫都束手無策,那麼對我來說,能救他的辦法就只有求助于神鳳所遺的碧玉之力。當我提出想喚起昭華碧玉之力試著治療御兒的時候,元郢很慎重的考慮了一番,卻說要等太醫再看過之後商量。
我不得不先留下了,只能等天亮,元郢帶來太醫為御兒再次診治之後看看情況如何。
御兒被軟禁的地方,正是離宮。是我在整個韶宮里最熟悉的地方,我想這大概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即便元郢那時沒來得及想起一切,可他仍然選擇了這里。
我在御兒病榻前守了一晚上,加上之前徹夜趕路,著實累壞了,天將亮之前迷迷糊糊靠坐在榻上打了盹兒。
或許是在夢里,我感覺元郢走過來,將我抱起,讓我平躺在了御兒身邊。
也不知道這一個盹兒到底是睡了多久,只是嗅到了陽光的味道,輕輕的,暖暖的。偶爾有陽光照在臉上,然後,被什麼遮住了,一直被遮著,帶著些許的暖意難得溫和的舒適,可是,遮去陽光的東西,晃動了一下,又有些陽光溜了進來投撒在臉上,可是很多的,便又被遮去了。
我有些感覺到了,意識慢慢清醒過來。睜開眼楮,便看到御兒伸著手,遮去了直射在我臉上的陽光,他的表情很認真很努力,偶爾因為累堅持不住晃動一下,卻很快又擋住了刺眼的光芒,我看著他的模樣,笑了。
御兒發覺我醒了,看著我,笑得比陽光更暖。
我起身,有些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麼睡到床榻上來的。御兒身上的被子斜著,一半搭在了我身上,我伸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幸好,現在沒什麼異樣。
眼見著御兒笑得有些詭異,不知他又有什麼鬼主意,便問道。「你在笑什麼?」
他像是突然察覺到自己笑了,猛地收起笑容,擺明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怎麼也是不打算說,我搖了搖頭,剛打算放棄的時候,御兒卻拉住了我,很小心地說,「御兒夢見神仙了。」
「哦?」我對于他孩子氣的行為頗感好笑,也還是裝得一本正經地陪他說下去,「那神仙跟御兒說了什麼?」
御兒笑得越來越神秘,說,「御兒求神仙老公公,讓娘娘可以一直留在御兒身邊,神仙老公公答應了,然後御兒醒來,娘娘就在御兒身邊。」
我佯裝著驚訝恍如中計般,惡作劇地伸手去模他的頭。他笑著躲,求饒道,「放過御兒吧,御兒還有事,還有事要告訴娘娘……」
「砰。」
御兒的話音未落,宮室大門處忽然傳來一聲。
我們順著聲音看去,元郢儼然剛從外面回來,將將把門推開,自門上掉落下一物件,他是本能擋了一下。
可是,門上殘留著墨跡,硯台摔在地上碎裂得七零八落。元郢的一襲月白,未能幸免,斑斑墨跡,恐怕他自己都沒想到,掉落下來的暗器會是塊磨好墨的硯台。
御兒噗嗤就笑了。
我忍了忍,最終沒忍住,明白了御兒壞笑真正的目的,竟也抱著御兒笑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