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宮黎的聲音突然斷了,看得出來他極力在克制瀕臨崩潰的情緒,眉心聳動了幾次,走到宮昱的遺體前,一只手捂住了嘴,然後,他蹲了下去抱著頭,顫抖了好一會兒,紅著一雙眼楮又把頭抬了起來,「他有留下什麼話……給我麼。」
他的語氣,很像一個在乞求著的孩子,有讓人心疼的無助,有不可置信的倔強。
二哥走上前來,拉起宮黎,把他擁在懷里。
宮黎這才放聲大哭。
我忍不住掉淚,轉過了身,盡量不去看這一幕。
宮黎哭了一陣兒,推開二哥,他抽了抽鼻子,告訴大家他沒事。他走過去,抱起了宮昱的遺體,試了好幾次,他忍著哭泣聲大顆大顆的眼淚直直掉下來,他手抖得很,根本撐不住宮昱。
宮昱的遺體被他抱起,很快的,又因為宮黎而向下滑落,宮+.++黎小心護著,再試一次。
二哥欲上前幫忙,宮黎卻伸出手來拒絕了。
試了好一會兒,宮黎終于忍住了淚,咬著牙抱起了宮昱。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將宮昱放進了馬車里。
我攔住了二哥,自己跟了出去,隨著宮黎一起跳上了馬車,宮黎抬頭看了一眼太皇太後的宮殿,下狠心似的一揚馬鞭,拉車的馬撒開步子向韶宮宮門跑去。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出來看一眼。
「你回去吧。」到了宮門前,他忽然勒住了馬,頭也不回地對我說。
「我陪你回御風觀。」先是伏凝,再是宮昱,如今宮黎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怕他萬一想不開。
「我不回觀里了。」宮昱再抽了一下鼻子,睜著一雙紅紅的眼楮說道,「我會帶他離開這一切的是是非非,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安葬他。」
也對,宮氏一族被迫攪在天下王權之爭里,而宮昱更甚。「那你呢。」
我听他的意思,根本就不打算再回來了,他根本沒有想要回答我的意思。
「其實,你知道你與他的關系吧。」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大打擊的原因。
宮黎默不作聲,算是承認了。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在山寨里,我要你想想,你為何可以跨越時間的限制將我從另一個世界帶回來。」我很平靜地說著這一切,無論他听與不听,他既然已經做了決定要離開,那麼可能這一次分別,便和我同沈衣一般,永生不再見。「其實你在懷疑,她是不是你娘親。對吧。」
宮黎只是死一般的沉寂,一動不動。
「很遺憾,無論你願不願意,你和我都注定因這份血脈永遠割舍不斷。」我們都不得已走到了這一步。
宮黎不像是一點都沒猜到,也並沒有在听到證實的時候,有一點點的驚訝。
或許說,他是死心了。
對親情死心了,對一切都死心了。
我看著他不再動容的樣子很是心疼,我明白,他是真的不在意這一切了。他越冷靜,我越難過,身邊至親至信的人,一個一個的離開了,現在連他也要走了。
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涌。
如果在這一切都沒發生之前,他至少還會安慰我一句,或是嘲笑我一句,可是在這一切發生後,我們都沒辦法回到那個時候了。我越想越難受,把頭抵在他肩上,摟住他的肩膀哭著。「如果,離開這一切,會讓你覺得好過一些,可以慢慢忘了所有的事,那就走吧。可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在這個世上,我們,只剩彼此這一個親人了。就算我看不到的時候,想到這世上還有你,也不會覺得太孤單。拜托,好好活下去。」
宮黎側了側頭,他不是一點都無動于衷的,拍了拍我摟住他的手,卻仍是沒有反應。
「別。」我死死抓著他不放手。
「以前,阿凝總是跟在我身前身後,我嫌她煩,總是故意躲著她,她就哭。有一次,我帶她爬樹,把她扔在樹上然後自己跳了下來,我想讓她下不來,不能再跟著我,沒想到她卻跳下來了,結果整個胳膊摔得都是傷,她說她死定了,我告訴她不會死,她就要我保證,如果沒死,她要嫁給我。那段時間,為了不讓她胳膊上那一大片留下傷疤,天天給她弄些草藥搗碎了抹在胳膊上,草藥的汁浸透了她的衣服,總是染得好大一片都髒兮兮的,你就告訴她,阿凝穿碧綠色最好看了。那個傻丫頭,就信了。可是韶宮困著你,你已經快被逼瘋了,殿下便不讓其他人再去看你,怕刺激你,阿凝總是吵著要見你,要給你看她穿碧綠色的模樣,可是她好不容易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冰冷地躺在那里,她哭啞了嗓子,都沒能讓你再睜開眼楮。洛城的那一次,她雖然答應了我,不破壞殿下的計劃,卻還是溜了出去,去見你,穿著她最喜歡的那一件裙子……那時候,你若是認出了她,該多好……她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我早已泣不成聲。
「從前以為不在意的,她死的那時候,還在問我,如果她沒死,我會不會娶她。這兩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應了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瞳孔最深處,通往心的方向,他早已痛得不行。「原來失去了,才會明白,她在我這一生中,居然重要得多,比我是誰還要重要,比我的命還要重要,比宮氏一族還要……重要。」
人已經不能再回來了,偏偏才懂得自己有多愛,如果伏凝在天有靈知道宮黎親口承認了對她的感情,她會不會開心一點。
「珍惜身邊人吧,」宮黎很輕地推開了我,「他當時失去你的時候,遠比我現在更絕望。決定要救你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能救活你,他的命也就沒了。」
你知道為了將你的魂魄召回,為了讓你死而復生,殿下做了多少麼。
那時候,我還不記得身為伏音的一切,宮黎是如此告訴我的。
「該走了。」他說。「先去接阿凝,然後帶著阿凝一起離開這里。」
我下了馬車,他連一丁點的留戀都沒有,馬鞭打在馬身上,馬大步跨了出去,向著離開宮廷的地方而去,我知道,這已經是永別了。
北韶和高丞相的這一戰,終究還是等到了。
自從高丞相帶兵出城以後,竟集結各種地方勢力,在短短的一個月里,從當時的十萬兵力,發展到了四十萬,佔據了昔日西夷邊境,向北發動攻擊。
男人們帶兵迎戰,將戰場,以韶宮中心向外拉開保護範圍。
至少,韶宮這一刻,是安全的。
高丞相的大軍中,不乏各種異士,听聞前線,也是挺吃力的。
御兒又病了。
這一次昏迷的時間更久了些,好在有珩兒,和喬夫人陪在身邊幫忙照顧,韶宮內的禁軍交給了年紀尚輕的司卿打理,司卿也並未辜負我們給他的這個歷練的機會。
堂堂的北韶太皇太後,也是天天往離宮里來一趟,一坐就是一天,即使所有人已經習慣了,當著她的面也可以自在來去,她也是雷打不動。總是帶一些珍貴的藥材補品來,沒說什麼過多的話,就只是往那里一坐,由得大家各忙各的。
御兒這一次昏迷,正好趕上前線吃緊,元郢和二哥帶兵在外,我讓人將所有有關御兒病了的消息封鎖了,前日,將才養好些的大哥,帶著才招募的一行野軍也趕到前線去了。
我嘆了口氣,心里放不下的事太多了,可此時,我只能等。等元郢,等御兒。
許是太皇太後都天天坐鎮離宮,讓宮里的那般下人倒還是提著勁兒的,太醫也沒有因為韶宮無主而放松對御兒的治療,在離宮的偏殿,隨時都有人候著。
我在想,等到這一仗打完,我或許該跟皇甫宣談談了。
「好些了麼。」韓氏從外面回來,弄了些吃的,她仍記掛著御兒。
我搖了搖頭,告訴她,還是毫無起色。
我們從門外看進去,御兒還是昏迷著,卻是珩兒一直守在他的病榻前,用心照料著。
忍不住一笑,大概這是這些日子來最溫馨的了。
「听前線回來的探子說,昨日南埕派了少奕大人帶著南埕大軍趕到了前線,與他們匯合了。」韓氏在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里並未有何變化,听不出來是高興還是擔心。
「你怎麼想。」我還是注意著孩子們,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男人在外打仗,本就不該女人參與,他在外建功立業,妾身自當留在家里替他守好一個家。他帶兵趕赴沙場,妾身便為他擦拭鎧甲銀槍,他凱旋,妾身自當備好酒菜等著,他生,妾身是他的妻,他死,妾身便該隨著他而去。而這,本該就是一個女人的本分。」她說得釋然,對二哥帶兵出征雖然牽掛,卻很從容很堅強,沒有讓自己身為女子的懦弱成為她男人在外征伐時的負擔。
我同意她的說法。
可是卻琢磨不透,皇甫宣到底怎麼想的,為何竟派少奕帶兵相助。
不過既然有了南埕大軍相助,即便南埕北韶尚有心結,可是以大哥曾在南埕的建樹而言,想要掌握南埕大軍應不困難才是。
「喬夫人,你可還記得,曾允過,欠我一個人情。」我回過神來,覺得是時候向她討回這個人情了。
「听憑郡主吩咐。」她坦然應道。
我點了點頭,說,「以喬府夫人的身份,收養珩兒可好。」
她像是從未想到,我難得開口的請求會是這般,只是稍稍一個驚訝之後,她便明白了我的用意,笑著點頭,「好。」
珩兒若跟著我,那日後與御兒便只能是兄妹。與其困于身份,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讓這遺憾有開始的機會,我相信,皇甫宣會同意我的做法的。
「娘娘!」珩兒突然失神大叫,「來人啊!快來人啊!!」
我和喬夫人顧不得其他,匆忙進了房內。太醫不一會兒一路小跑都來了,跪在御兒的床邊把著脈,幾個人湊在一起小聲議論著,我早已听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了,亂糟糟的一片,我只看到太醫們對著搖頭,若不是喬夫人扶著,我這一刻恐怕早已跌坐在了地上。
「恐怕……」在商量了一會兒後,為首的太醫過來回話,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
我眼前突然發蒙了,听不下去他的支支吾吾,湊到了御兒床前,他在劇烈抖動著,口中翻吐著黑血,雙眼也是一個勁兒的翻起。
御兒,娘不會讓你死的。
你父親就快回來了,你不能死。
你不能再離開娘了。
「都出去。」我心一橫。
「這……」太醫慌了,進退兩難。
「出去!」我大喝道。
喬夫人見勢,便將太醫都請了出去,她過來牽著珩兒又看了看我,提著一顆心向外走去。和太皇太後擦肩而過,太皇太後也只是側目看了他們一眼,仍然站在門口,看著我和御兒。
我看向她。
心里也是委屈。
「如果我回不來,那你欠我的,還給我的孩子。」我決定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可是只要能救御兒,豁出去試著借由昭華碧玉的神力入定,也許還有希望。
見她沒有拒絕,我才放心。
曲手,試著感應融入我血液里的昭華神力,我曾在宮昱的圈套里見過鳳神所施展的神術,若我試著驅動鳳神留給我的禮物,或許也可以進入到御兒魂魄所在的幻境里,既然是蠱術,尋常醫術無解,那便用鳳神之力催化吧。
一抹妖嬈的凝紫色氣息在掌心漸而凝聚。
我感應到了昭華碧玉所在。
一瞬間,刺眼的白光從胸口擴散出來,籠罩整個離宮,自這一處起,閃耀得讓人睜不開眼。
我試著驅動昭華碧玉,將它推向御兒。
在一片白茫茫的明光之中,昭華碧玉在我手心里慢慢消失,如同一點一點被吸收了一般。我看到前面的一切,看不清御兒。
「伏音,你功德已滿,該回來了。」有一幽幽的聲音從空曠的白芒之間傳入耳中。
……
十年後。
天下一統,再無四國。
如今的世上,只有一位帝君,二十出頭的年紀,翩翩少年,胸懷天下,受世人所敬仰。現如今的人們早已忘了十年前的一場戰爭,北韶與南埕聯手,殲滅高丞相叛軍,苦戰數月。
那一戰之後,天下太平,鳳遺復立。世人早已遺忘了當年,不知道那一夜的韶宮到底發生了什麼。
後來再誕世的孩子們,更不知四國。只知鳳遺盛世,在歷經四十余年的滄桑後,元氏後人元呈御復國。
在當年的一場戰爭結束後,喬大將軍攜夫人韓氏隱退,北韶曾給喬家的威遠大將軍的榮耀,被少帝元呈御賜給了喬大將軍的長子,喬司卿。喬氏一族繼續世襲威遠大將軍一職,永世傳下去。
兩年前,少帝元呈御在太皇太後左氏的主婚下娶喬司卿的妹妹,喬司珩,廢棄六宮,獨以王後為寵。少帝與王後舉案齊眉恩愛有加,頗受世人所效仿。民間更有說書的人,以少帝和王後青梅竹馬一路扶持為摹本,說著那個動人的愛情故事。
那場戰爭中協助喬大將軍的敖戰,任職鳳遺禁宮都統。
曾經的落香山,如今又是遍地梧桐。
少奕讓隨行的人停在了山下,獨自步行上山。這十年的變化太大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走到山上,突然一怔。
竟有人比他先到了,站在那墓前發著呆。
那抹幽紫色的背影,美得攝人心魄,仿佛呼吸著與她同樣的空氣,都是一種冒犯。靜謐,優雅,嫵媚,絕塵,長長的衣擺隨風而舞,彷如這山間的精靈。
「你……」少奕禁不住出了聲。
墓前發呆的那幽紫色衣裙的女子回過了身。
是她,果然是她!
發髻半垂,妥妥地插著一只木簪,有發絲被風揚起,卻絲毫不顯凌亂,眉心一顆紅痣,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意,像是畫中仙子一般讓人分不清真假。
她,是伏音。
在那一夜之後,她整整消失了十年,如今卻出現在了皇甫宣的墓前。
「這十年,你究竟去哪兒了,他為了你連鳳遺都不要了,年年在找,月月在找,日日在找,生怕錯過你的任何消息,整個人都跟著了魔似的。」少奕定了神,才踱步走了過去,與她並肩而立。
她輕輕笑著,自然是知道。這十年被困天界,難以月兌身,若非元郢的執念,她怎會回得來。
為了他,她終究是放棄了恐怕唯一的一次成為神的機會。
低著頭,看著手腕上一串青黑色的珠串,容似桃花般嬌美,她知道,她就知道的,元郢不會放棄尋找她,她也絕不會放棄元郢,相愛的執念最終打破了天界的束縛,以神身為代價,她回來了。
這一次,神都沒能讓他們分開,以後的日子,要永生相守。
她並不急于解釋什麼,伸手過去,撫著皇甫宣的墓碑,「他們在前線打仗的時候,我還在想,等到他們凱旋歸來,我應該去見皇甫宣一面的,至少要跟他說清楚。」
少奕嘆了口氣,「陛下派遣少奕帶兵相助的時候,便已經走到盡頭了。你並不負他,他走得很安心,至少,曾和你一起度過的九年時間,他是真的很開心。他做到了自己曾經承諾的,不惜代價護你周全,將你送回元郢的身邊。」
是從那時候,他闖韶宮救她,就是在遵守和元郢的承諾了麼。
可她,還是欠了他的,欠了他好大一個人情。
那九年,是皇甫宣從元郢手中偷來的時間,盡管不由自主地動了心,可仍是以一個國家作為代價,將她送回了元郢身邊。
「離開南埕的時候,本想著還有機會回去,還有機會再見一面的,原來,都來不及了。那時我曾囑托過柏妃一件事,讓她幫我去查你,」她說著,有些神傷,那時候她心高氣傲,怎會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可惜,柏妃死了,凝兒死了,為了這一個消息,山寨都沒了。」
「都過去了。」少奕苦笑道,並不介意。
很多年前,高家因為大小姐逃婚,以侍女頂替嫁給了皇甫家。皇甫家先帝的寵妃與高家冒牌的大小姐同時懷孕,這是一個十分考研高家能否在南埕佔有一席之地為日後兵變宇文一族時,留有保障的機會。
為高家冒牌大小姐接生的,便是太醫沈。
高家大小姐意外產下女嬰,唯恐計劃落空,高家的人買通了南埕宮里的內應,以死嬰換走了皇甫家先帝寵妃同時出生的兒子,高家要沈將女嬰偷偷處死,結果沈卻將女嬰包裹在一件單衣中帶回了沈府,取名為衣。寵妃的兒子,成了高王後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皇甫宣。寵妃痛不欲生最終沒出月子便病逝了,皇甫宣的父王暗中徹查之後發現了真相,便悄悄處置了高王後。
而那時,與高家真正大小姐私奔的人,姓秦。後來高家大小姐與他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少奕。
伏音沉浸在回憶中,稍稍失神。
漫山梧桐一夕花開,美不勝收。
山間有馬蹄聲傳來,二人聞聲看去。
「看起來,他已經找來了。接下來的時間,你們恐怕有很多話要說,少奕便先退下了。」他轉身離去,與元郢擦肩,回過頭看向皇甫宣的墓碑。
終于是將她送回了元郢身邊的,你也可以安心了。
她看著策馬而來的那個人,笑著。
猶記當初,也是這般策馬而來的身影,一襲月白。率大軍攻城,打進了她的東伏。
只那一眼,刻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