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鳳遺昭華紀 第八十四章 伏昂之死

作者 ︰ 妖塔塔

「王後不喜歡有人在她寢宮里到處看,若是讓她知道你這般冒犯,怕是會讓你……不太好看。」皇甫宣略顯沉重地坐起身來,望著置身內閣中的某個人說道。

元郢唇角輕笑了一下,卻很快反應了過來,對于自己意外想象到的某個場景有些驚訝,不著痕跡地藏起,才坐回一旁。

「雖有听說,你失去記憶了,卻還是想要親自向你證實一下。」皇甫宣對上了元郢,沒有要退卻的意思,唯獨久病讓他看起來顯得很疲勞,「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南埕帝君到底在擔心什麼?」元郢自然察覺到皇甫宣的語氣,反而並不急于證明,繞了下圈子,又問,「莫不是擔心,本王想起你是如何將她從本王手上搶去的。」

皇甫宣聳了下眉,卻出乎元郢意料的輕松。「你果然忘記了。」

倒是輪到元郢不安了,這ˋ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他不知道的事令他陷入困局,他很想知道,又不能表現出來,想要放松,卻唯恐錯過。昭華郡主的事,總是莫名成為他的軟肋一般,讓他不自知,莫名惱火,仿佛有關于她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了他的預料。「南埕帝君憑何自信如此呢?」

「元郢,你可知,她為何不擔心你是否記起從前嗎。」皇甫宣適時反問。

元郢只是一時思緒間松懈,猝不及防。

未等他回應,皇甫宣便徑自揭開了答案,「因為她早已猜到,你會記起一切。若是你記不起來這所有,遺憾的並非是她。元郢,你忘記的這個女人,本來是你至死都不舍得忘記的女人。」

南埕大軍以疾速分兩路左右包抄了衛逞駐軍大營,在他們尚未反應過來之際鳴鼓作戰。縱西夷軍隊有所實力,亦在這突如其來的反包圍之中處于下風,此一戰極為迅速,南埕大軍直指要害猛攻,兩側夾擊,彷如一時之間破竹。

直到南埕大軍將夷軍擊潰,盡數俘虜,我踏進了衛逞的營帳。

衛逞抬起頭看到我的那一眼,竟然自嘲地笑了。

我由得他笑,即便麾下將士不解欲上前辱罵,我也抬手攔下,喝退左右。

「我早知會敗在你手上。」衛逞大概笑夠了,才黯然說道。「當日送你離開西夷之時我便說過了,有朝一日你我必定會在戰場上相逢。」

「看來你後悔當初讓我活著出西夷了。」我怎能不明白他話里的不甘心。

「看來,軟禁北韶攝政王只是你的第一步棋。」衛逞在輸的這一刻總算是明白了,「不過我好奇的是,他真的不記得一切了麼。」

「我想,你大概永遠沒機會知道真相了。」我說。

走出夷軍大營,即刻交代下去,留部分兵力將夷軍俘獲至落香山寨。南埕大軍稍作整頓乘勝追擊,直迫西夷王城!

這一戰結束得很快。

比預料中快得太多。

衛逞之死成了打開西夷王城大門的鑰匙,他的尸身懸于陣前,王城守軍不戰而敗,王宮內外倉皇落逃,當初四國鼎立,與東伏、南埕、北韶並肩的西夷,成了第一個消失在亂世的王國。以它君主之死而亡。

留軍駐守西夷王城,懸南埕戰旗。

我帶大軍退回,在落香山同余部匯合。這晝夜的苦戰,軍隊都累垮了,不得已只得交代下去,今夜大軍在落香山駐營休息,明日回宮。

「派人帶個消息回宮。告捷大軍已平西夷,明日凱旋。」走進山寨,我交代了一聲。

大哥從門外走進來,看了看我,張了張嘴,卻皺著眉把話又吞了回去。

「你若自知有愧于我,誠心悔過。那便當我還是兄弟,可喚我一聲老九。你若覺敗給我,身為待罪臣屬被俘,就稱我為郡主。」我雖氣不過,可眼下大軍重歸麾下,正是用人之際,何況置身山寨,他仍是大哥。

在沉默了半晌後,他開口說道。「老九,大哥對不住你。」

「夠了,這樣的話,多說無意。此刻之前的事過去便不要再提了,從此刻開始,你須得明白,該遵從誰的意思,以誰為主,你若再叛變于我,僅存的情分也莫提了。」

「九爺。」寨子里的弟兄闖了進來。

「說。」

「宮黎來了,候著有半日了,見不見?」

我沉思了一會兒,「讓他去後廳里等我。」

宮黎主動來找我,還是頭一回,自從衛逞將宮昱交給我當誠意的表示,我讓大哥將宮昱送回給宮黎之後,便許久未與他有所聯系了。猜不到他此次來是為何,索性直接去見他來得痛快。

宮黎站在廳內等候,伏凝帶著個不大的孩子坐在一旁。

「怎麼了?」我大步入廳,見他面色凝重,便故意輕松地問,眼見著伏凝身邊的那孩子可愛得緊,忍不住逗弄了下,「這小子的眉眼倒十分好看。」

伏凝抬頭看我,抿了抿嘴,沒說話。

「來。」我伸手接過孩子,抱了過來,坐在廳中,將他放到膝上。

他也不怕我,睜著一雙眼楮看我,好奇得很。

「多大了?」我問他。

這小子居然皺了皺眉頭,絲毫不理會我的問題。讓我意外吃憋,這臭性子跟我記憶里的那個人倒有幾分相似。

他伸手,模了模我的眉毛,眼楮,低下頭去,然後掙扎著從我懷里跳月兌跑回了伏凝身邊。

宮黎立在那里一動未動,伏凝眼看著廳內愈發僵持的氣氛,抱起了孩子,「姑姑,我們先出去,你們聊正事吧。」

「正事?」我看著伏凝出去,重新看向宮黎。「什麼正事?你師父如何了?」

「他還是老樣子,瘋瘋癲癲的。」宮黎回道,循我示意坐到了一邊,「听說你此行不僅一舉滅了西夷,也將伏昂收押了。」

听這話的意思,他並非在求證我,反而像是,「有什麼話就直說,你我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宮黎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如果你是打算替他求情,就算了。」這一次伏昂所做的太過分了,即便是不允南埕一個交代,我都不能放任他為所欲為了,他固然是我的弱點,可是他已經成為一把指向我的利刃,和初時那個依賴我的孩子不同了。

「我此次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宮黎話里有話,卻又像是為難如何說出口。「若伏昂不是你弟弟,他與東伏王室毫無血緣關系,你將打算如何處置他?」

我猛地犯蒙,宮黎的這話一出口,讓我覺得不僅僅是天塌地陷般的沉重。「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難道從來就沒懷疑過嗎?你伏家的人生性好戰,善戰,驍勇有謀,而伏昂生性懦弱,自負,無主見。你是否真的沒有懷疑過,伏昂與你伏家毫無血緣關系?」宮黎一點一點提示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下去。「此事一直是東伏的宮廷秘聞,早些年在伏宮流傳,後在東伏先帝斥責下才禁口。伏昂,並非是先帝之子。」

「你能證實?此事……我父皇可知曉?」我倒吸一口冷氣。

宮黎點頭,「此事,先帝知情。當初先帝膝下除伏昂外另有多子,可惜先帝都無意托付皇位,所以讓我師父尋來了伏昂,假裝皇妃之子。」

「為何?」

「我師父早已為陛下的幾位皇子批過命數,大皇子幼年早逝,二皇子也將因故送了命,三皇子作亂為禍東伏,後來,也都是應驗了的。」宮黎悉數說出。「怕是希望你好過些,才讓伏昂繼承了王位。」

「真是好笑。」我心亂如麻,無法分辨他所說的是真是假。

「伏昂自己,也是知道的。」

又是一晴天霹靂。

「這算什麼?」我問。這到底算什麼?鬧了半天,連我以為是我弟弟的人都變了,所有的愧疚,所有的難過,所有的情緒在這一瞬間竟然變得愈發可笑,愈發的莫名其妙。

「那個孩子。」宮黎看向廳外,轉開了話題,「是你的兒子。」

我循著他的意思看了過去,被伏凝抱在懷里的那個小孩,透過廳門,看向了我。

「明早我們就會帶他回去,你或許想要和他單獨待一會兒。」宮黎起身,看伏凝抱著孩子進來,伏凝將孩子放了下來,看了看我,宮黎折身帶伏凝出去了。

他站在我面前,看著伏凝離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卻努力強裝鎮定。

我坐在那里,未動。我問他,「你叫什麼?」

「大膽!」他突然厲聲呵斥我,「寡人是堂堂的北韶帝君。」

我不禁泛起笑意。

小小的人兒,眼看著他自己的呵斥沒能嚇到我,顯得有些慌張了,語氣也漸漸軟了下來,吞了口吐沫,抬高了頭說道,「寡人……寡人姓宇文,名……呈御。」

眼見著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還死撐著,我卻愈發有了笑意,不知道他到底是像我,還是像元郢。

「宇文呈御。」我在嘴里輕輕念了一遍,半蹲在他面前,即便是換了姓,元呈御也是蠻不錯的,「很好的名字,誰給你起的?」

「攝政王叔……」他在我面前,聲音愈發軟了下來。

攝政王叔?元郢?!我仍覺得想笑,似乎一切都是冥冥間注定的,元郢給他自己的兒子起了名字,不禁小聲叨念,「他哪里是你的王叔?」

「你說什麼?」他才五歲,怎麼明白我在說什麼。

「沒事。」我看他的小手不自覺地伸向我,又模了模我的眉眼,「你知道我是誰麼?」

「凝姐姐說,你是娘娘。」他小手指著我說。

我細細算了一下,這輩分沒錯,只是這說法,也算不上錯。我的確是娘娘,「身為一國帝君,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可以不回答。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就不說不做,靜靜的站在那里,眼楮看向一個地方不要亂打轉,這樣別人就猜不到你在想什麼了。」

他靜靜听完了我的話,好像听懂了似的,很開心。

「你明白了麼?」我看他的樣子,也覺得好奇。

他才又想了想,「可是娘娘說的,和王叔好像。」

我停在原地一怔,才覺得自己真的好像就在說他一樣,也就跟著他笑了起來。

真可憐。

「御兒可以和娘娘在一起麼?」他忽然問了一句我不敢問的。

我看著單純而又認真的小表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御兒想跟娘娘在一起麼?」

他點了點頭,很肯定的看著我的眼楮告訴我,「御兒喜歡娘娘,想跟娘娘在一起。」

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了。

「御兒是北韶的帝君,娘娘跟御兒回北韶好不好?」

「御兒,你為什麼喜歡娘娘呢?」我問他。

他真的認真想了好久,然後一本正經的告訴我,「娘娘好看,娘娘比御兒見過的所有人都好看,娘娘還會對御兒笑,娘娘不罵御兒。」

忍不住,我竟一刻也忍不住,伸手將他擁入懷里。

我竟然恨過他,恨過因為他害我失去元郢!

「娘娘。」御兒在我懷里小小掙扎,似乎是因為不大舒服。

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擦去噙在眼眶中的淚水,我問他。「御兒既然喜歡娘娘,那娘娘帶御兒去睡覺好不好?」

他低下頭猶豫了好半天,才很不情願的點了點頭。

這一夜或許注定就不尋常,命運和命運的交錯,往往讓人覺得意外。此前五年間,每一夜入眠我都無法安然入睡,想起過往,總會心疼。

「……後來,狐兒又回到了城里,回到男孩的身邊,狐兒很喜歡男孩,所以放棄了它愛的森林……」故事編到最後,我卻不知該如何結局,我不怎信王子和公主幸福美滿生活下去的大團圓,又不想告訴他一個會讓他失望的結局,低頭看他,他躺在我懷里睡得正香。

長長舒了口氣,我抬起頭,看向廳中。

將御兒小心安置妥當,蓋好了被子,掖好了被腳。我走回廳里。

伏昂站在那里好久,也是一動未動。

「你還記得,幼年時阿姐帶你去騎馬麼?」我與他擦肩而過,走到桌前,翻過酒杯斟滿了酒。「你父皇說你身子弱,不讓你出宮,阿姐帶你偷偷溜出來,結果你膽子小,不敢騎。阿姐好不容易扶了你上馬,結果勒錯了韁繩,馬兒飛奔起來,你就從馬上摔了下來。」

「那一日小昂摔斷了腳,不敢回宮。是阿姐背著小昂回宮的,父皇罵小昂無能,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給伏家丟臉。父皇責問小昂,日後若繼承了帝君之位,該如何守護東伏。是阿姐站出來,」伏昂接過我沒說完的話說了下去,「阿姐說,日後小昂繼承王位,阿姐定親披戰甲策馬沙場,替小昂守護東伏,替東伏守護小昂。」

是啊,替小昂守護東伏,可是一經多年,變得只是人心,時間讓膨脹,卻淡忘了曾經的相濡以沫。「小昂,阿姐從未變過,可你是怎麼了?」

「因為看阿姐太辛苦了。」伏昂僵直的眼神,看了過來。一雙眸子失了原本的精致,愈發呆滯,記憶里熟悉的小昂是個怕陽光的男孩,可眼前的伏昂卻讓我覺得,時間帶走了我自以為熟悉的一切。「阿姐從不說苦,阿姐從不說累,可是小昂每次依偎在阿姐身邊,都會覺得阿姐好冰冷,冷得就像一具已經死去的尸體,可是那個人出現了……」

「那個人讓阿姐改變了,阿姐會笑了,阿姐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溫度,阿姐的心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小昂以為,因為那個人很厲害,他可以幫阿姐,可以讓阿姐不那麼辛苦……小昂害怕他搶走阿姐……」

「小昂害怕他搶走阿姐!他讓阿姐哭了!他讓阿姐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伏昂失控了。

「阿姐,小昂也可以,可以幫你。我們倆一起努力,小昂以為,只要給我機會,我可以贏他!我只是想向你證明,我不是個完全要依靠你才能站起來的蠢貨!小昂也可以保護你!」

可是自負終于毀了他。

「阿姐,你知道了。對吧?」伏昂在我的表情里察覺到了,就像我曾經說過,他是個敏感的大孩子,自卑,懦弱,但是從前的他,不該是眼前的模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知道的……」

「為什麼?」我端著酒杯轉身,走到他面前,他的雙眼突出,絕望得讓人心疼。「為什麼你沒有親口告訴我。」

「我想當你弟弟啊。」他忽而就哭了。「我想成為你弟弟,真的成為你弟弟。我想要你好好看看我!」

我皺眉,抬起頭,將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控制住,不讓它落下。「你從來都是我弟弟。」

「阿姐,小昂錯了吧?」他看向我手里的酒杯,問我。

「小昂,你不該想太多的。若不是私心作祟,你怎麼會受衛逞挑撥離間,怎麼會上西夷的當呢?!你私自利用敖戰的愚忠,帶著南埕大軍離開的那一刻,你就徹底錯了。」因為在那一刻,讓我徹底清醒了,你我雖為姐弟畢竟心思不同,絲毫的差池會讓我們之間天翻地覆,不僅僅是需要向南埕,向皇甫宣交代,不僅僅是要軍中立威,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就怕了!東伏雖被廢,可是伏昂終究是東伏的帝君,他可以輕而易舉召集舊部,帶走我的親信。

只在那一天,我沒辦法設身處地去想,伏昂同敖戰是否怕我為難才這麼做。我只是很怕,一個人闖回南埕王宮的時候,我就很怕,伏昂冒失的一舉一動,都會讓我輕易失去辛苦建立的一切。伏昂在,東伏舊部依然臣服于他,我也可以責難其他人,甚至是處置敖戰。

可是我不能!我必須留著敖戰替我打仗!

伏昂,就成了我跟這些舊部之間,一顆隱形的定時炸彈。

伏昂的眼神,從驚慌,不知所措,到最後的坦然釋懷,平靜接受,他從我手中接過了酒杯,他笑著問我,「阿姐,你會像從前一樣嗎?小昂睡著的時候,你會在身邊吧。」

淚,終于忍無可忍,肆意傾斜、

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曾經誓死想要守護的人,如今我竟然要親手……

伏昂笑了,看著我哭,他卻笑了,一如從前那般天真明媚。

「阿姐,我要是你的親弟弟就好了。」

伏昂仰頭,將杯中的酒盡數吞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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