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請。」成家的下人站在正廳的門外,俯身示意我進去。
我雖有片刻猶豫,卻還是沉住氣,提步走了進去。
廳內正中並無人,我側過頭去尋,在一旁窗前看到了那個背對著我站著的女人,她身姿窈窕,嫵媚婉約,明明剛剛已經听到了我進門的動靜,她卻並未直接回身。而是由得我站在廳中之後,目光搜尋自己找到她,她以一陣輕盈地笑聲相伴,緩緩轉過身來。
身著正藍色錦緞華服,發髻上插著兩只金光閃閃的步搖,她邁步走向我,一步,一顫,腰肢軟得出奇,頭上的發釵映著窗外的陽光閃爍得異樣耀眼。
「霓音姑娘。」她停在我面前,嬌俏萬分地喚道,又故意裝出很憐惜的樣子問候,「听人說,你前幾日病重已到臥床不起的狀況,今日,好些了嗎?」。
「李夫人,別來無恙。」我開—無—錯—小說門見山。
她一點頭,一笑,卻一點都不在意似的,「看來你今日來,是有很多事,想要問我吧。」
「那李夫人是否願意告知實情呢?」若非親眼所見,恐怕我是萬萬想不到她如今竟是這樣一番模樣了。
那一日為她施法換魂,本以為讓她變回她自己之後,就可以讓她過正常普通的生活了。元赫甚至安排好了馬車等候在外面,只要施法結束將她成功換回來,便可以帶她離開,將她送回她父母身邊。即使此生不能大富大貴。但是也能安然一生。
可我沒想到,在我昏迷之後醒來,居然會在成府見到她。我知道造化弄人,不知道造化這麼弄人。
「其實,我也有話想要問霓音姑娘來著。」她仍是一副不鬧不怒的樣子,含笑說道,「霓音姑娘,之前你因為我的事而忙碌的時候,是否覺得自己特別偉大呢?」
「什麼?」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你覺得我的性命掌握在你手上,你覺得自己像是掌斷生死的神一樣。是否糾結過。到底是留住衛氏的命,還是留住我的命呢?難道你從沒有覺得,我們的命都是你一人說了算,而你又平白說著什麼為了我。為了平等。為了萬物輪回的秩序。」她突然笑得很夸張,好像在說一件極為可笑的事,「你是不是瘋了?你真的把自己當做一個偉大的。了不起的,眾人敬仰的神一樣了嗎?」。
我靜靜听她說著。
「你知道嗎?」。她停止了笑意,很認真地對我說,「你看起來,好蠢。」
說完,她放聲大笑。
「在救你之前,我從未後悔過。在救了你之後,我也沒有後悔過。」我看著她笑,看著她張揚,驕傲地笑著,恍如一個勝利者一般的得意,「我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即便知道了這樣的結局,我仍然會救你。」
她听罷,不屑地丟了個眼神過來。
「我今日來,是听說你沒有按照我們安排好的平安回到你的家里,所以我來確認一下,你現在是否安全,如今看到你沒事,我便了了一樁心事,也罷。」這一切都像是注定的一樣,也許,她會嘲笑我當初救她的用意,但是對我來說,她的背叛或許在意料之外,可或許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劫。
我與她,本就不熟,我救她也並非圖什麼,當初只是單純希望解開成璟的心結,使他可以回到夢境之外的現實里跟碧落在一起。我若是計較,在意,那又與這世間其他的,普通的,那些貪婪的人類有什麼區別,我當時,只是想救她而已。
她冷哼一聲,「即使你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設計好的,你也不恨我?」
「這本就是你的人生,我不過是你一生之中諸多過客的其中一個,我做了我想做的事,而你想怎麼做,是你的事。更何況,」我故意拖長了聲音,冷笑道,「這本就不是你的陰謀,而你也是被人算計的其中一個,你想要從我口中听到我恨你,是因為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愧對于我,你希望我說我恨你,這樣你便覺得有了理由心安理得。可是,我不恨你,救你也不是要你感激我,所以,我對你沒感覺,余下的人生,身為成夫人也好,身為李夫人也好,或者,你想永遠代替衛夫人生活下去也好,帶著這份愧疚,好好活下去吧。」
如今該做的事做完了,我也該準備想想自己的事了。
我轉身。
「等一下。」李夫人叫住了我,「你真的不恨我?即使我一直以來只是利用你的同情心,即使我計劃好了一切,想要讓你幫我……」
我回過頭來看著她,「既然同情心是我的,看到可憐的人,當然會心軟,我那時只是覺得你很可憐,不過現在想想,我覺得你那時,更可憐了。」
「霓音!」她突然厲聲大叫,「你少自以為是了。你被我害得差點死掉,現在法力盡失,你還是回到山里好好修行去吧。」
我長舒一口氣,「錯了就是錯了,做錯了就該認錯,我不是不懂人,我只是不懂壞人。」停了一會兒,我才繼續說,「其實我不是差點死掉,只不過在往生涯前有點事要處理,所以醒過來晚了而已。」
說罷,我推門走了出來。
成璟站在門外,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我推開門的那一瞬,他抬起頭看向我。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又看了看他,笑道,「怎麼,你也有話想跟我說?」
成璟轉身,向一旁走去,我垂眸思索片刻,還是跟著他走了過去。
走到花園里,成璟才停了下來,可是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定定地站著。眼神也不知道是看向哪里了。就在我以為他可能要變成一尊石像了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
哦?這樣的開場白,倒有點讓人意外了。可是能這樣平淡無奇說出父母死訊的十歲孩童,恐怕天底下就只有我眼前的這一個了,他說得好像絲毫不關他的事一樣。
估計,他本來以為這麼說,我會問他為什麼死了。可是我沒有,因為那同樣不關我的事。往生涯前走了一遭。很多事莫名就想通了,我現在只在意自己究竟要幾世才可以修得神身。
成璟沉不住氣,偷偷看了我一眼,「你不問。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嗎?」。
「難道我不問。你就不說了嗎?」。我可不信他把我帶到這里來。只是為了兜一個大圈子,卻什麼都不解釋的,成璟本來就殺不了我。即使他曾經真的有想要殺了我的心。
「是詛咒。」他不理會我,徑自說,「他活該。賭上家族的命運也要復活那個女人,即便她是我的娘親,他們都不能被原諒。」
成璟這話一出口,不禁使我倒吸一口冷氣。他察覺到我有些驚訝,更是得意,更是冷酷,「明明就是他們倆人犯下的罪孽,能一己承擔是最好的了,不是嗎?」。
「你早就知道,你娘親和李氏之間的事了,對吧。」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使得眼前這個只有十來歲的孩子,可以這麼狠毒,「你知道你父親做了什麼樣的事,也知道這將使你們成家承受詛咒。你恨他,所以你和李氏聯手設下了這個陷阱,你只是要他們自己承擔這樣的後果,而免除整個家族的厄運,是嗎?」。
成璟側目看了看我,他竟沒有半分愧色。「還要謝謝你的幫忙。」
「不客氣。」我道,「成璟,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冷血得多。」
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轉身離開了,這里的怪物,比王宮高牆之中鎖住的還要多,多一瞬,我都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了,這里的一切,只會讓我更加討厭自私的人類。
畜生尚可為至親拼死一搏,何況是人?!
轉身,迎面我便正巧看到了一個人影走來,我看見了她,她卻沒有看見我,只顧低著頭往這邊走,顯然,這一幕也是成璟想要讓我看到的。
直到走到了我的面前,碧落才一臉的驚慌失措。「師傅……師傅,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啊。」
我懂了,我什麼都懂了。
就在這一瞬間,該懂的,不該懂的,我都懂了。
所有剛才仍是想不明白的,在這時候,也都想明白了。
「師傅。」碧落委屈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她想要上前來,像之前一樣拉住我的手耍賴。
我卻抽回了手,避開了她。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是笑著的,笑著看了看她,笑著看了看成璟,我提步,離開了這里。
入夜後的王宮,十分安靜。
雲初在綺陌夫人處將才服侍她入睡,便已听到自窗外傳來的微微動靜。她不動聲色地安置好了綺陌夫人,又交代好了下人小心照料,才踱步走出了宮門。
站在門口,她等候了片刻,卻再也听不到一點聲響,低頭莞爾,想到了什麼,才向一邊走去。
雲初果然想到了這里,九星燈陣。
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這里等候多時了,即便現在頭上懸著的九盞油燈已滅,可這里卻是我們之間唯一一個共通的記憶。
雲初看到我,絲毫不驚訝,只是淡淡地問,「什麼時候來的?」
我回身看了她一眼,只笑,卻不說話。
「看樣子,你應該都知道了。」比起白天見到的李夫人和成璟,雲初顯得正常多了,她很淡然,很成熟,少了那些慷慨激昂的情緒,就像是老朋友之間的對話一樣。
我也輕松了不少,「其實你那次跟我說巫女一族的來歷時,我就應該想到的,你對于巫女一脈的了解,還有你對于身為巫女的體會,那種世態炎涼的感受,本來就不是旁人所能了解的。」
可笑我實在後知後覺,竟然在一切都發生了以後,才明白過來,究竟誰才是巫女。
元玨果然是巫女之後沒錯,他的生母雲初正是這一代的巫女,可我之前卻誤把雲初惟命是從的那個綺陌夫人當做了巫女,大概是因為潛意識里覺得,雲初對她太過于听話了,況且又怎麼會有巫女給人當僕人的呢。的確是我大意了。
「你好像並不在意似的。」雲初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來找我呢?」
「想要告訴你,我要離開這里了,你之前拜托給我的事情,元玨也已經答應了。可我覺得,他留在這里更好,若有需要,我會讓他找到我的,而至于其他的……」我沒有說下去,用一笑了之代替。
卻是雲初猶豫了,「霓音姑娘,你當真放下了?」
「從來都沒有什麼放下不放下,只因為從來,都不關我的事而已。」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雲初卻苦笑著搖了搖頭,「為何你就能這般輕易放下呢?我想,你既然此時來找我,想必也明白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你當真不怪罪我?還願意為我保護玨兒?」
「如你所說,他與我有緣。」而且,還是兩世的緣分。「但還是要勸你一句,如我一般,你本來也不該和人類有太過親近的關系的,他們與我們畢竟不是同類,他們會傷害你,而你也注定會傷害他們,萬物都該有自己的生存規律,人世間的對與錯,千百年後自有他們的後人來評判,並非是我們插手便能改變的。這些話,是鳳凰曾經說給我的。」
雲初听到最後,卻問我,「霓音姑娘,你可曾怨過恨過?」
「沒有。」我如實回答。「我進入人世的資歷尚淺,現在也分不太清人類的情緒,可我經歷過得,只有喜歡,不喜歡,討厭,不討厭,怨和恨,太深奧了。」
「難道當你知道,所有人布下這麼大一個局陷害你,利用你的時候,你不生氣嗎?你沒有一點氣到想要殺了誰的地步嗎?畢竟,所有的人都騙了你,使你承擔了這個罪孽。」雲初其實是所有人里最清醒的一個,卻也是,沉醉在夢里最深的人。
「原本,也氣過。可是後來想想,人類若是有自己的能力去改變,又何必陷害我。」我轉而一笑,接著說道,「更何況,原本我也不一定斗得過你,而現在,我法力全失根本毫無勝算,還要是執著于報復,豈不是自尋死路。可是我相信,天道昭彰,真相注定大白,天意總是公平的。」
雲初先是一怔,然後,笑出了聲。「好啊,那你就看看,天意到底是不是公平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