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三十一年的春天,是個多雨的春天。
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早將青灰色的瓦當染成油亮油亮的樣子。
屋翎上細膩繁復的磚雕比平日里更加顯眼,屋檐邊角原先看上去有些老舊的青苔也因這一場雨煥發了生機,直將平日里看起來有些沉悶的屋檐也映得閃亮許多。
遠處樸實低調的馬頭牆層層疊疊矗立著,本來純白的牆面也被渲染出淺灰色的波浪水紋,仿佛貼著天幕佇立著的水墨屏風,將灰蒙蒙的天空遮去了半邊。
清漆的廊柱也濡*濕了,仿佛隔著老遠能聞到那上好木頭的清香。
地上台基打濕了窄窄一條,萬字流水紋的軒窗緊閉,瓖著透明玻璃的窗將屋里促膝對坐的兩個女童身影映照得俏皮可愛。
這里是浦口褚家老四房的佛手湖別院,當年老祖宗遷居來此,娶了徽州殷氏的姑娘,是以按照徽派的樣式營造了家里一應房屋,精巧細致又氣勢恢宏,又請了江南的工匠雕琢園林,以致褚家的宅院獨樹一幟,就算相比金陵城的世家老宅那也是不差的。
發上簪著兩圈茉莉花苞的小女孩出神地望著窗外,又好像什麼也沒看,莫名其妙來這里已有半年之久,她其實已經死了,想不到又活了過來,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曾有個名字叫安寧郡主,不知遠在京城的那些故人們,可還好。
還記得每到春天踫見這樣細潤綿密的春雨,皇祖母總會展顏,叨念著春雨貴如油,天下百姓今年應該會有個好收成了。
她還記得皇祖母的笑容,粉白粉白的面孔上,眉目婉轉,就像那西山的溫泉。
歲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一些瀲灩的水紋,卻沒有帶走她的美麗,即使已過了耳順之年,還是能讓她這個孫女看得如痴如醉。
安寧郡主常常想,這也許就是母儀天下的風采吧。
「小姐,該你啦。」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楮,扁了扁嘴,「小姐,我胳膊都酸了,您又走神兒了。」
她聳了聳肩,短短的十指上套著紅色絨線做的翻繩兒,女童特有的音色有種奇跡般的穿透力。
方才還歪在羅漢床的大迎枕上望著窗外的雨絲出神的小女孩,听到小丫鬟的喚聲一個激靈坐直小小的身子,茫然四顧,仿佛如夢初醒,慢吞吞伸出短短的十指,去挑那絨線。
十指一捻一挑,紅色絨線織就的縱橫「棋盤」瞬間變成了蜿蜒的「小河」。
看著自己白玉無瑕,卻短小稚女敕的雙手,小女孩再次恍惚了一下。
她的手指曾經縴細修長,柔弱無骨,卻是天天拿溫熱牛乳硬生生泡出來的,不然這曾經練出好劍法,磨出好繡活的雙手,本應蒙上一層薄繭。
唉,那雙美手此時恐怕早已隨著她那副身軀的逝去入土為安了吧,真是白瞎了那麼多新鮮牛乳。
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這樣的,菱角一般,陌生女童的手。
她轉世投胎了,今年才七歲,是浦口褚氏的小姐,這一輩行七,名叫褚秀蓀,而腦海里仍然殘留著前世的記憶。
她還記得那不太平凡卻著實短暫的一生,她是當今太後唯一的親生兒子晉王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脈,她曾經有個寄托著祝福與告誡的封號叫安寧郡主,所有的人都這麼稱呼她,似乎沒有人再記得她的乳名,阿荃。
每每想起皇祖母,她就覺得心口鈍痛,皇祖母是她在世上最親的人了,她意外去世,不知皇祖母是否過于哀痛呢,她這個做孫女的還真是不孝呢。
前一世臨去時的記憶比較模糊,總是在夢魘的時候想起一些。
半年多前她醒來,就只看見屋頂並沒有熟悉的藍綠底繪百花的天花,取而代之的是整齊排列的清漆椽子和粗壯的橫梁。
她想起身看看自己在哪兒,卻發現身體酸痛無法動彈,頭也昏沉沉的,她還以為自己夢魘了。
而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的處境比夢魘要可怕一千倍。
有一張漂亮婦人的臉出現在有限的視野里,鬢邊的祥雲點翠瓖紅珊瑚綴珍珠穗的步搖有些晃眼。
接著那婦人滿臉興奮和擔憂,抬起手背踫了踫她的額頭,興奮地回頭叫了聲「退熱了」。
然後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各色的面孔進進出出,她把眼楮瞪得大大的,盡力用余光穿過人縫望去,發現這里竟然是一間陌生的臥室。
黑漆螺鈿的櫃子、架子床,帳幔是沙綠色的,上面似乎還繡著蟲草的暗紋,按照擺設方位推算,她應該是躺在臨窗的大炕上。後來她知道自己的推測有一些誤差,這里是南方,不用炕,她躺的是羅漢床。
但是,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抑制住尖叫的沖動努力轉動有些還不太听使喚的眼珠子,又看見了那個年輕的婦人,她正溫聲細語地說著什麼,她無暇去分辨。
接著,更加驚悚的事情發生了,那女人抬起了一只蠟黃蠟黃的小手,放在嘴邊親了一下,而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背上,柔軟溫暖的一啄!
天,這竟是她的手嗎?
好在她上一世短暫的十七年人生都是如履薄冰中地度過的,還不會說話,就懂得分辨人的情緒,還沒懂事,就學會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這是什麼情況啊,她好像是落水了,竟然變成了個小孩子,借尸還魂?
不要啊!開什麼玩笑。
這,這這,這不是話本子才有的情節嗎!
無法言喻的震驚,她實在難以接受,也就無法避免地一病不起,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終于在今年開春之際有了些好轉。
秀蓀前世是安寧郡主,自小在高貴肅穆的慈寧宮里寄居,因身份尷尬,只好循規蹈矩,時刻將自己武裝成一位淑女的樣子,從沒玩兒過翻繩這麼又簡單,又有意思的游戲。
俗話說得好,壓之愈重,報之愈烈,上一世的各種端莊沉穩都是她用生命裝出來的。
現在她來到了遠離廟堂,人口簡單的褚家,當然不再偽裝自己,也不管自己實際上已經十七歲的高齡,很是不顧臉面地痴迷起各種兒時听說過沒玩過,想玩也不能玩的游戲來。
她這具身體原先的主人褚秀蓀,從小是個並不活潑的性子,身體也弱得很,明明已經七歲了,個頭還像個五六歲的小小豆芽菜,頭發又黃又稀疏,褚家老太太早已擔心不已。
而孫女自從掉了一回池塘大病了一場之後,性子竟然活潑起來,心里歡喜地不得了。
孫女既然喜歡玩兒,當然要全力支持,還特意從陪嫁莊子上挑了幾個擅長各種小兒游戲的丫頭進府陪她玩。
這個喜鵲就最擅長玩翻繩兒、踢毽子和跳白索。
還有另一個二等丫鬟叫鶯歌的,則會抖空竹、抽陀螺,還能扎漂亮的風箏。
「小姐,小姐!您又走神兒!」嬌嗔的聲音再次響在耳畔,比方才更加響亮一些,再次打斷了秀蓀的思緒。
她定楮看了看胖胖的手指上纏繞著的絨線,方才「小河」的圖案已經變成了「小橋」橫貫在菱角一般的小胖手之間。
「小姐您的魂兒又上哪兒游玩兒去了?」見她呆愣愣的,小丫鬟又悄悄湊過來,學著在家時娘常常問她的話問了一句,還學她娘平日里的樣子,曲起短短的手指,輕輕在秀蓀眉心彈了一小下。
不巧被一旁的申嬤嬤見到了,拿指尖點了點那小丫鬟的額角,輕聲呵斥道,「喜鵲,這是怎麼和小姐說話的?小姐的是你能隨便踫的?等會兒雨停了,端著一盆水在廊檐下站一個時辰。」
小丫鬟愣住了,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情,趕緊求饒。
「好媽媽,我才來,不懂規矩,再也不敢了,您就饒我這一回吧。」她往申嬤嬤身邊湊了湊苦苦哀求,手里還撐著紅絨線沒有放下。
申嬤嬤是個性情溫和的老婦人,喜鵲來浣石山房還不到一個月,還沒見過申嬤嬤大聲說話,而且她是老太太特別從陪嫁莊子里挑上來專門陪六小姐玩兒翻繩兒的小丫鬟,平日里比較得小姐喜愛,院子里的嬤嬤和大丫鬟也不怎麼管她,于是大著膽子求開月兌。
申嬤嬤卻道,「不行,不受罰你怎麼記得住,伺候主子,那是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錯的。」
說著拿起炕幾上裝著針線活兒的笸籮,順便叮囑侍立在一旁的二等丫鬟鴛鴦,「一會兒給她算著時間,一刻鐘也不許少。」
自己撩起簾子往西次間去了。
「小姐……」喜鵲可憐兮兮地又來求秀蓀。
秀蓀裝作沒有看見小丫鬟眼楮里的哀求,後知後覺道,「該我了啊。」
管教小丫鬟是申嬤嬤的差事,她並沒打算親自動手,何況喜鵲方才的舉止確實該罰。
秀蓀伸出雙手,勾勾翻翻,「小橋」變成了「太陽」。
喜鵲卻還不死心,扭著身子趴在黃花梨木的炕桌上,湊近了秀蓀求道,「小姐,您就免了我的罰吧。」
秀蓀抬眼看了看她,淡得幾乎看不到的眉毛豎起來,小手啪地一聲拍在炕桌上,卻立刻嚇得喜鵲直起了身子。
小孩子做大人的樣子發作,氣勢上差了不只一星半點,看起來倒像是過家家,秀蓀也暗暗嘆了口氣。
好吧,輸人不輸陣,那就先收拾了這小丫頭再說吧。